何谓日本文化（二）

我所要谈的题目是“何谓日本文化”，首先这里可以肯定的是，日本文化是存在的，但其现状如何呢？这里所说的文化既包括有社会组织，又包括有文学艺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但在日本文化中，有多少是日本固有之物呢？这是一个要根据种种研究来解决的、相当麻烦的问题，会引起很多议论，我这里只说一个结论，那就是如果要研究日本文化的起源，那么日本文化中的相当大的一部分并不起源于日本。

举个极其简单的例子，日本古老文化的成果有和歌集《万叶集》(1)、还有用古老的日本文字写成的《源氏物语》(2)。阅读这些作品，与今天我们阅读用汉文写成的《论语》等相比较，哪一个更容易理解呢？显而易见，仅此一点就可以使我们日本人认识到，与日本的固有文化相比，普遍存在于东亚的中国文化对于日本人来说更易于理解。现状大致就是如此。接下来的问题是，日本文化作为一种完整的文化其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日本文化的形成可以这样来解释，其就如植物，从一颗种子开始，得到养分后慢慢发芽，逐渐长大。或如豆腐的制作，最初并没有豆腐形状，但已有了可以形成豆腐的成分，一旦加入盐卤，其成分便凝集起来而成为豆腐。在这两种形式中，日本文化是以哪一种形式形成的，这也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以鄙人之见，当为后者。在日本，并没有文化的种子，而只有可以形成文化的成分，借助其他国家文化的力量，逐渐凝聚起来，最终形成了所谓日本文化的这个形状。

如果日本文化是这样形成的，那么其又是以怎样的顺序形成的呢？谈到日本文化，如果单单只考虑日本，那么就会以日本为中心思考问题。任何人都往往容易会以自我为中心来考虑问题。在太阳系理论还不为人所知的时代，是以地球为中心的，因此过去是天动说而不是地动说，认为所有的天体都是围绕地球运转的。后来太阳系学说渐渐发展起来，最终认识到自己所置身的地方并非是中心。对日本文化的看法也可以说与此相似，如果以日本来考虑，就会以日本为中心，如果从东亚整体来考虑，那么就不难理解日本文化其起源于何处，又经历过怎样的过程而形成的。如果从世界整体来考虑的话，那就更是不言自明了。

我认为东亚文化自古以来就是以中国为中心。当然还有印度，但就与日本的关系这一点来看，印度文化也并不是直接就从印度来到日本的，大部分是穿越中国来到日本的。例如佛教原来起源于印度，但今日日本的佛教并非印度本来的佛教，而是通过中国传入的佛教，其也不是仅仅通过中国的土地，而是通过中国的文化传入的，是经历了中国文化洗礼的佛教。

关于印度姑且就谈这一点，那么中国的文化又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不言而喻，中国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文化不可能在整个国家一蹴而就。我的看法是，文化最早在黄河沿岸一带萌芽，然后向西或向南发展，再渐渐转向东北方面，最终到达日本。这种文化逐渐向四面扩散，影响了各地方的民族，在这种影响下，各地方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新的文化，这种影响最后波及日本，日本也就形成了今日的文化。

文化有自中心向终极方向发展的运动以及再由终极向中心反向发展的运动，在其反向发展的运动中，有源自权力关系的运动与源自纯粹文化的运动。例如，在中国最早兴起于古时三代(3)的势力是以今日的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其影响波及长江沿岸，促使形成了新的势力，汉高祖就在那一带崛起并统一了中国。之后，其又影响到了北方匈奴游牧的沙漠地区，当地又形成了一支新的强大势力，这支势力屡屡侵占中国的国土并建立国家。日本的权力影响又是如何波及中国的呢？由于同中国相距遥远，权力影响的波及也相对迟缓，但最晚在明朝时期，众所周知的倭寇已经在中国的沿海一带骚扰，这应该是日本的权力影响波及中国之始。最近又有日清战争(4)以及其他种种事件，现在中国人非常担忧，称日本是军国主义，这就是因为日本的势力要影响到中国的缘故。

以上这些都是同权力相关的情况，从单纯的文化角度来看，中国文化的中心也是不断移动着的。其最早发源于黄河流域，而现在中国文化的中心应该是长江下游地区，或是诸如广东那些相当边远的地区，那些地区既有人才，也有文学、艺术。由于日本接受西洋文化的影响，最近许多中国学生到日本留学，他们读日本出版的书，接受日本的思想。当然，即使是西方的思想，那也是通过日本人而接受到的。与传播到各地的文化逐渐向中国的中心逆向发展一样，现在日本对着中国的文化逆向发展也已经出现，这正是日本文化在东亚的真正价值，随着它的传播，日本文化的真正价值也逐渐体现出来。

由此看来，日本文化的起源即使是中国，也不会因此而毫无价值。从整体来看，日本文化是东亚文化的发达部分，这一部分的发达给整个东亚以很大影响，因为日本文化这一体系属于东亚文化。

我曾经谈到过这样一件事，就是有一段时期有人主张中学课程中取消东亚史，听说这个问题在中学历史地理学科的教师会上也一直被议论，恰巧有次应邀在这些教师参加的会上讲演，就谈到了这个问题。有人认为自从有了日本这个国家就有了日本文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用现在的话来说，所谓日本文化，其是东亚文化、中国文化的延长，是同中国古代文化一脉相承的。正因如此，要了解日本文化起源，日本文化之根，必须首先了解中国文化。现在如果将历史只限定于日本历史，对在其之前的中国的情况一无所知的话，那么就完全不可能了解日本文化的由来。在今天的欧洲，将其历史不称作欧洲史，而是称作世界史，假如读历史者只读本国历史，而对在其之前的古希腊史、古罗马史一无所知，那能说是了解历史吗？认为东亚史是日本史以外之物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东亚文化与日本文化同样是交织在一起的关系。

这是日本文化从大体形成到创造出今日价值的一个过程，但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至于将来如何，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因为是对将来的预言，是否能说准不得而知。但从世界各民族的历史来看，一个民族创造了优秀的文化，该民族也就即告终焉，其国家灭亡，只有其文化传承下去，例如希腊、罗马这些国家就是例子。尔后又有新兴的国家承继了在其之前的国家的文化——受到前面文化感化的民族兴起，其吸收以往的文化，逐渐形成自己的文化。如此绵延不断，直至今日。

但现在的问题是，东亚文化在形成之后，东亚也会即告终焉，东亚民族面临完成使命即将灭亡的命运，而西洋人将会吸收这种东亚文化并创造出新的文化来吗？或者是东亚民族吸收今日西洋人的文化，把东亚文化与西洋文化融为一体并将其作为自己所有，从而使自己的民族生生不息？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很难对此作出预言，现实的情况是，究竟是东亚民族还是西洋民族不满足于自己的文化，态度谦虚、非常热心地渴望吸收外来文化？我以为是东亚民族。总的说来，西洋民族对其自身的文化已生厌倦，且又过于自负自尊，吸收外来文化的能力在相当程度上减退。而在这一点上，东亚民族有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对任何艰深的文化、任何高雅的文化都是努力吸收并将其与自己的文化融为一体。这样，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是有希望实现的。这当然是一个预言，不知是否言中，但现在总的看来可以说是这样一种趋势。为了创造世界最完美的文化，必须自己充分认识到已有文化的价值，永远保持其长处，更要尽量吸取他人的长处。醉心于自身的文化，完全排斥其他文化绝非良策。

（1921年的一次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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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共20卷，收入长歌、短歌、旋头歌等共4500余首。《万叶集》自奈良时代末期至平安时代初期经多次修订完成，编者不详。可以确定的是歌人大伴家持曾参与其事。——译者

(2)平安时代中期的长篇小说，共54卷，作者紫式部。《源氏物语》是11世纪物语文学的杰作，也是日本古典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译者

(3)三代即夏、商、周。——译者

(4)即1894年至1895年间的中日甲午战争。——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