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目贺博士在那个房间主持了奇特的沙子占卜。正是那个房间,成了随后发
生的血腥的密室杀人案的现场。房间本身具有太多疑点,因此我将稍微花一点篇幅来描述
房内的情形。
那是个大约有十六叠大的西式房间。房间细长,朝向走廊的入口有一扇对开门。门由
栎木制成,厚重结实,内侧镶有门栓。门的上方是与门同等宽度的细长换气窗,窗上装有
四扇玻璃,其中两扇能向左右两侧打开,但由于高度只有不到二十厘米,即使打开,不要
说整个人进出,就连伸出头都不可能。
进入房间,正面墙壁上有一扇几乎占据整个墙面的大窗户。大窗户是双层结构,外层
是严密结实的百叶窗。
这个房间是失踪的椿子爵的工作室。只要有空,椿子爵就会在这里专注于作曲和演
奏。因此这个房间与起居室和卧室相隔甚远,而且安装了隔音设施。即使在这里发生争
斗,家里人也很可能注意不到。
但那天夜里,金田一耕助在菊江的引导下穿过对开门,进入房间时,里面的布置与平
时已有很大不同。直到案件发生,再次来到房间时,金田一耕助才注意到房间竟如此宽
敞。
这是有原因的。那晚金田一耕助进入房间时,从天花板垂下的厚重的黑帘围出一个空
间,金田一耕助无法看到黑帘之后的样子。
布帘围成的空间大约八叠大小,自家充电的夜灯从天花板上垂下,自灯罩中透出微
光。在发散开来的光线中,椿、新宫、玉虫三个家族的成员按各自习惯的姿势,默默地围
坐在圆桌旁。
但是,在观察每个人之前,金田一耕助的目光被桌上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直径达一米半、又大又浅的陶盘,盘中均匀铺满了白净的细沙,上面有个难
以描述的怪异物体:一个直径大约十厘米的浅圆盆上绑着五根细长的矢竹。竹子以盆为中
心,被整齐地摆成放射状的星形图案,每根竹子的一端都有将近十厘米延伸到陶盘外。而
且,在从竹子外端向内十五厘米的地方,各有一根高约三十厘米、更加纤细的矢竹作为支
脚。五根支脚支在陶盘中的沙子周边,如果将这五个点连起来,就是一个标准的五角星。
这就意味着,在离铺满沙子的陶盘表面三十厘米的地方,绑有五根放射状矢竹的小盆
底部与沙子表面平行。从盆底中心垂下一根仅有三厘米长的金属锥。金属锥会沿着小盆下
方以及放射形竹子下部的轨道微妙地移动,在沙子表面写出占卜文字。这就是经目贺博士
改良、称为扶箕的东西。盆、竹子和竹质支脚都涂着中国风格的朱漆。
对这奇怪道具的说明暂且到此。接下来,让我再来详细说明列席参加沙子占卜的人。
坐在正面的是主持占卜的目贺博士。博士身后的窗帘上挂有中国纸水墨画,画上是一
个中国仙人。后来一问,仙人名叫何仙,每当占卜的时候,就需要请出他。而坐在仙人前
方的目贺博士则露出一副蛤蟆仙人的表情。
以这个蛤蟆仙人为中心,左侧是秌子,右侧是一个头发如棉花一样白的老人。金田一
耕助看了老人一眼,觉得他应该正是曾在研究院和贵族院风光无限的玉虫前伯爵。
由于战后持续不断的打击,玉虫前伯爵已经失去了往年的风姿,但他望向金田一耕助
的锐利目光中依旧透着非人的冷酷无情。他皮肤光滑,泛着浅浅的鸡蛋色,完全不像老
人,但右侧太阳穴旁醒目的老人斑显示出他的年龄。从他修剪整齐的白胡子可以看出他注
重仪表。他的和服质地光滑,领子上方围着黑色围巾。他正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散发出一
种大人物的气息。
玉虫前伯爵旁边是金田一耕助刚才见过的新宫利彦,新宫利彦身边则是一个穿黑礼服
的贵妇人,四十岁上下,显得彬彬有礼,应该就是新宫利彦的妻子华子。
华子给人的印象正好与秌子相反。她们年龄相当,但与秌子相比,华子看起来要老十
岁,而且也没有秌子那异样的美貌。不过华子并不丑,而且给人一种安静沉稳的感觉,是
一个身材高大、头脑聪明的中年女人。尽管如此,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感受到她那与生俱
来、难以消除的倦怠之色。
金田一耕助悄悄地看着华子身边沉湎于酒色的新宫利彦,不禁对她心生同情。
华子的另一边是儿子一彦,一彦旁边则是三岛东太郎。以上五个人占据了目贺博士右
侧的位置。
在目贺博士的左侧,首先是秌子,其次是一个老太太。真的很难想象世间会有这么丑
的女人。这恐怕正是随秌子来到椿家的老女佣信乃。
就算再怎么丑,也应该不会丑到这个程度。不,这甚至可以说丑得颇具艺术感。时间
的流逝似乎已经从她的感情中洗去了任何羞耻或装腔作势的成分,她就像已经忘了自己的
丑陋,泰然自若地直面一切,反而让旁人产生一种敬畏。总之,这个女人透出一种非人的
冷漠气息。
在信乃旁边依次是美祢子和菊江。加上秌子,这四个人坐在金田一耕助的右侧。女佣
阿种并未列席。
由于钟慢了,紧急停电比预想的来得早,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花了不少时间才在这
间屋内集合完毕。
金田一耕助和秌子、菊江,以及晚他们一步的美祢子一起进入屋子时,屋内的玉虫前
伯爵、老女佣信乃和新宫利彦的妻子华子正无所事事。
目贺博士比金田一耕助等人来得稍晚。他毫无教养地一边系裤子上的扣子一边走了进
来,罗圈腿一扭一扭。
“哎呀,真是对不起。我以为还没到时间,就去了趟厕所,结果忽然停电,一下子就不
知该怎么办了。真不好意思。”
目贺博士一边嘀咕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大家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既没人
笑,也没人应和,都像斯芬克斯一样一言不发。
比目贺博士更晚的是一彦和三岛东太郎,两人几乎同时进屋。一彦默默走向母亲身
边,三岛东太郎则抱怨着钟慢了一事,边说边将夜灯咚的一声放在地板上。屋中使用的夜
灯一旦没电了,似乎就会换上这个。
“博士,我问了阿种,今天这个夜灯忘了充电了,所以……”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
夜灯,“中途也许会没电,怎么办?”
“没事,无所谓。要是没电了,就按没电那一刻的情况来占卜。对了,现在人都到齐了
吧?”
“不,我家的那位……”说话的是华子。
“新宫先生还没来吗?他总是很慢啊。不愧是位大老爷,这么稳重。哈哈哈!”
蛤蟆仙人发出蛤蟆叫一样的笑声。这时,新宫利彦绷着脸走了进来。蛤蟆仙人一脸若
无其事的样子,手掌从下到上抚过脸颊。
这样一来,所有人就都到齐了。
短暂的混乱后,大家按照前文提到的顺序就座。三岛东太郎随即起身关门,并从内侧
拉好黑帘。
十一个人就此被关在黑帘围起的密闭空间中,奇妙的沙子占卜随即开始。关于这一景
象,我将尽可能简单说明。
首先,蛤蟆仙人一样的目贺博士站了起来。拜过何仙的画像后,他开始低声唱念,就
像唱祝词一样。也不知道那是梵语还是汉语,总之就是像经文一样的奇怪内容。但从中可
以时不时听到“何仙”一词,恐怕是在召唤何仙显灵。
目贺博士的声音并不好听,但很容易让听者适应,能很自然地吸引听者。这恐怕是为
了让在座的人精神集中而唱的。
众人把双手放在圆桌前,半闭着眼睛,恍恍惚惚地凝视前方。金田一耕助也跟着效
仿。
在封闭、狭小又安静的空间里,蛤蟆仙人抑扬顿挫的低沉声音就像羽虱的喃喃低语,
似乎永无休止。众人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便精神恍惚,如在梦中。
不行!金田一耕助在心中喊道。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就会被催眠!
为了调整情绪,金田一耕助悄悄地左右张望,随即注意到了奇怪的事情。
三岛东太郎坐在他左边,两手放在圆桌旁,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仔细一看,不可
思议的是,他的右手戴着手套。
金田一耕助一惊。他看了又看,终于明白了三岛东太郎右手戴手套的原因。进入忘我
境地的三岛东太郎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但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的颤抖与其他手指有所不
同。
金田一耕助立刻推断出那两根手指是不存在的,但不知是从手指的根部还是中间起残
缺。为了遮掩缺陷,他的右手总是戴着手套,这应该是他的特权。
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金田一耕助觉得总盯着那些手指有失礼貌,便移开目光看向右
侧。一瞬间,心头一阵心惊肉跳。
他的右侧是菊江。菊江的两手也放在桌旁,左手小指只有一半。
金田一耕助不禁想要仔细看看那小指,但菊江却用左肘轻轻戳向他的侧腹,随后向对
面努了努下巴示意。金田一耕助一看,正对面的蛤蟆仙人正一脸怒气地瞪着他。
金田一耕助就像在教室中恶作剧却被老师发现的小学生一样,满脸通红,使劲挠头,
但立刻又觉得不对劲,便慌忙把手放在圆桌旁,老老实实地半闭上眼睛。
菊江哧哧地笑着,拿出手帕,悄悄摊盖在左手上,随后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
但是,通过这一举动,金田一耕助明白了:至少菊江不相信目贺博士的妖术,并没有
丧失心智。
目贺博士越念越快。当他的语气变得像呐喊一样激昂时,秌子忽然站了起来。金田一
耕助吓了一跳,悄悄看着她。
秌子完全陷入了催眠状态。她那少得可怜的自我意识已经被完全吸走,像京都人偶一
样美丽的脸上,一双眼睛恍恍惚惚地望向远方。
金田一耕助回想起前一天美祢子说的话——母亲很敏感,很容易为暗示所动……看到
现在秌子的样子,金田一耕助不得不认可美祢子的话,同时也更加恐惧地意识到,这是一
件如此危险的事。
秌子一边意识恍惚地看向远方,一边颤抖着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无
声地放在沙盆上,触到了呈放射状的五根竹子中的一根的外端。
蛤蟆仙人的语气越来越急促。随之起身的是美祢子,一彦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两人
都模仿秌子,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搭上自己面前的竹子外端。
剩下两根竹子分别在三岛东太郎和菊江面前。这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将右手的三根手
指搭在竹子上。
金田一耕助有些意外。秌子和三岛东太郎(金田一耕助还不太了解他的情况)的举动
并不奇怪,但美祢子和一彦,特别是刚才还哧哧发笑的菊江也被蛤蟆仙人的咒语吸引,这
实在不可想象。他们保持姿势,半闭着眼睛。
目贺博士的声音忽然柔和起来,语气十分舒缓,简直就像给婴儿唱催眠曲。
金田一耕助悄悄环视其他人,发现他们的目光全都盯着悬在放射形竹子中心红色圆盘
上的金属锥。金田一耕助不知道他们是否都相信这个占卜。但至少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
神色紧张。
金田一耕助猛然想起西方中世纪的恶魔的安息日集会。这占卜就像那集会一样,在黑
帘的包围中散发着异样的紧张气氛。
忽然,不知是谁开始抽泣,而且还倒吸着凉气。金田一耕助一看,金属锥轻飘飘地动
了起来,在沙子表面画出一小道弧线。尽管随后出现了片刻的静止,但锥尖很快便再次轻
轻摆动,继续在沙子表面画出半圆。
金田一耕助立刻意识到,这和日本的狐狗狸占卜原理相同。男女五人的手指搭在放射
形竹子的一端,指尖微妙的颤动传递到圆盘中心,导致悬垂在那里的金属锥开始晃动。
无论是在圆盘内,还是在放射形竹子的下面,都有固定的轨道,所以在此范围内,金
属锥可以自由摆动。然后,根据锥尖在沙子表面画出的图案,蛤蟆仙人目贺博士将会得出
占卜的结论:椿子爵究竟是生是死。
金属锥的摆动逐渐灵活,沙子表面出现了两三个不规则的半圆和弧线。就在这时,上
方的夜灯猛地一暗,随即便完全熄灭了。
屋内一瞬间陷入漆黑,众人立刻不安地骚动起来。不知是谁发出低吟,似乎要做出什
么举动。金田一耕助一下子紧张起来,在这未知的黑暗中努力聆听周围的响动。他双手紧
握,掌心汗涔涔的。
但骚动很快平息。蛤蟆仙人似乎在斥责众人的反应,继续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激
昂。奇妙的沙子占卜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但不久,屋子里忽然亮了。这不是因为接通了夜
灯,而是因为紧急停电的时间结束,电力供应自然恢复。
金田一耕助慌忙环视四周。谁都没有异常,都保持着夜灯熄灭前的姿势。他松了一口
气,拿出手帕擦了擦掌心。
就在供电恢复的同时,目贺博士的唱念结束了。秌子显得茫然若失,精疲力竭地瘫倒
在椅子上。老女佣信乃抱住秌子,像哄婴儿一样抚着她的背。其他四人也纷纷坐下,无一
不露出疲惫的神色,额头上汗珠密布。
目贺博士又喃喃了几句,似乎在做最后的祈祷。最终,他从容地站在那里,盯着沙子
表面。金田一耕助也起身看向盘子中央。
金属锥已经在沙子上方静止,沙子表面显现出奇怪的图案。
那是一个一端尖细的椭圆形,周围布满了熊熊火焰般的线条。这让金田一耕助联想到
雅乐里使用的火焰太鼓。
“啊,这真像火焰太鼓。”金田一耕助喃喃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一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沙子表面的目贺博士就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抬脸看
着金田一耕助,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惊异。
随后,目贺博士再次看向沙子表面,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他匆匆看了一眼秌子,目光
又与老女佣信乃相对,随即便转过身,看了看玉虫前伯爵和新宫利彦等人。
金田一耕助这才发现,玉虫前伯爵、新宫利彦和老女佣信乃等人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程度丝毫不亚于目贺博士。他们也紧盯着沙子表面那不可思议的图案。不,不,受到惊吓
的不仅仅是他们。美祢子和一彦,甚至一彦的母亲华子,都露出惊讶的目光,凝视着沙子
表面。
毫不惊讶的只有三岛东太郎和菊江。两人反倒因为看到其他人面露惊慌而不知所措,
不停地眨眼。
忽然,玉虫前伯爵猛地起身,充满愤怒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谁?是谁搞的恶作剧?!”
但在得到回答前,门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三岛东太郎站了起来,稍稍拉开帘子,
把门打开一条缝,跟门外的某人说话。那人似乎是女佣阿种,正用歇斯底里的语气飞快地
说着什么。
三岛东太郎一听,似乎吓了一跳,将头探到门外,看起来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很快,
他将帘子彻底拉开,打开屋门。
就在那一瞬间,屋内的人全都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