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皮肤上的徽章
昭和二十二年,东京的粮食供应严重不足,人们的饮食都很简单。填饱肚子后,金田
一耕助说道:“警部,赶紧继续讯问吧。还有秌子夫人和信乃,以及新宫一家……虽然秌子
夫人似乎来不了。”
警部看了看手表。“泽村该回来了……金田一先生,在讯问之前,要不要去看看防空
壕?”
“啊,那也行。”
其实,金田一耕助也因为持续袭来的紧张感而疲惫不已。两个人来到庭院,由一名警
察带领向防空壕走去。
防空壕在远离房屋的庭院一角,被茂密的树丛覆盖,属于掩盖式的混凝土建筑,内部
面积约四叠半,配备了简单的桌椅,与其说是壕,不如说是地下室,看起来很不错。要说
缺点,就是光线较暗,也没有照明设备。
警部站在微暗的防空壕中环视四周。“昨夜椿子爵或者是酷似椿子爵的人就藏在这
里?”
金田一耕助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沉思,但很快便喃喃道:“我明白了,这里正合适,
桌椅都有……”
等等力警部闻言问道:“什么意思?是指那个叫美祢子的姑娘的冥想吗?”
“不,警部,我正在想那台打字机的事。告密信上的字和那台打字机打出的字很像。”
“的确。虽然还必须进行比较研究……”
“请一定好好研究。对了,假设告密信就是用那台打字机打的,如果不是美祢子小姐,
那又是谁、是怎么使用打字机的?我就是在想这一点。美祢子的房间是和式的,无论是谁
都能轻易进去。但是,直接在那里操作打字机太危险了,只能偷偷拿出来,用完后再偷偷
放回去。那样一来,美祢子小姐也不会注意到。问题就是地点。你也知道,打字机操作时
会发出像机关枪射击一样的声音,不可能在屋内悄悄进行,必须要拿到外面的某处打,但
时间又不能太长……因此,我觉得这个防空壕是很理想的地方,椅子和桌子都有。”
“但这里很暗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清打了什么字。”
“警部,你忘了刚才美祢子小姐的话。她不是说了吗,菊江可以不看打字机,因为手指
早已熟悉位置了……”
警部似乎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金田一先生,那、那你认为那个叫菊江的女人……”
“不,不能这么说。我想说的是,打字机只要操作足够熟练,即使不看也可以打。也就
是说,在一片漆黑中也能打。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吧?也没有别的收获了。”
防空壕的两端都有出入口。两人刚才从一端进去,现在从另一端出来。由于在微暗的
壕中待了一会儿,一来到外面,铅色的天空猛地扑入眼帘。
“对了,警部。”金田一耕助一边环视四周一边悄声说道,“我想让你命令部下去找一个
东西。”
“要找……什么?”
“和那个雷神像成对的风神像。”
警部有些吃惊,回头看着金田一耕助。“但是,金田一先生,风神像在去年夏天已经被
偷了……”
“不,警部,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扔了雷神像,只拿风神像呢?不、不,既然扔了雷
神像,就一定也会扔了风神像。总之直到最近,不,直到昨夜,我还都觉得风神像就在这
个家中。”
警部默默凝视着金田一耕助的侧脸,但金田一耕助没再说下去。警部晃了晃肩
膀。“好,我让他们找找。”
“拜托了。但请不要让这家人察觉……”
然而,风神像迟迟没有发现。等到发现时,已经太晚了。
在返回会客室的途中,两人经过一间玻璃温室。温室有一半在地下,露出地面的部分
并不高,但占地面积很大,宽度将近三米,长度在七米到九米间,就像一间狭长的房屋。
从外面透过玻璃向里看,一个与地面高度相同的大棚上面摆满了小盆,从温室顶部还垂下许
多红色的小素陶盆。隔着小盆,可以看到一个身着工作服的人正在劳作。
那人看到警部和金田一耕助,立刻打开旁边一扇狭窄的小门,探出上半身。“有什么事
吗?”
是三岛东太郎,他拿着修剪树枝用的长柄剪刀,似乎正在打理植物。
“没什么,只是正好路过……看来是很珍贵的植物啊。”金田一耕助弯下腰,视线越过
三岛东太郎的肩膀,看向门内。伴随着闷热的湿气,一股让人头痛的浓烈青草气味扑面而
来。
“是兰花和高山植物。兰花主要是食虫兰,是很珍稀的品种。要看看吗?”
“不用了。今天太忙,还是下次吧。养这花是哪位的兴趣?”
“是已经去世的子爵,如今由一彦继承并负责照料,我有时也会帮忙。现在兰花上都是
蜘蛛,有点恶心。”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三岛东太郎。“正好,我们有点事想问你。”
“是吗,请稍等。”三岛东太郎用入口处的水瓶洗了手,立刻给右手戴上劳动手套,稍
一用力,上到地面。“你们想问的是……”
“今年春天,一月的时候,椿子爵去旅行了吧?旅行回来后不久,他就找你商量卖宝石
的事。这事属实吗?”
三岛东太郎沉下脸。“如果是问这点,当时警视厅也问过我了,确有此事。但子爵最终
没有卖,因为夫人不答应。”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交换视线。
“子爵打算卖夫人的宝石?”
“应该是这样。最初找我商量时,子爵并没有这么说。直到决定不卖了,才说是要卖夫
人的宝石。”
随后,三人向正房走去。
金田一耕助很快又开口了:“三岛,听说你父亲和椿子爵是学生时代的朋友。”
“嗯,初中时的……”
“那你也是在东京出生的?”
“不,我是在中国地区 ⑥ 出生的。不是吴就是尾道,总之是在那一带。”
“你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吗?”
“因为我爸是初中老师,总是到处辗转,就像在各地巡演的艺人一样。我是从住在冈山
期间开始记事的。”
“这样啊。我觉得你有近畿地区的口音。你在京阪神一带也住过吗?”
“我可没这么觉得。我只在冈山县和广岛县住过。”
“那你来这个家是因为……”
“那很有意思。我复员后,发现妈妈已经死了。我爸死得早,也没有亲戚,便有点自暴
自弃地来了东京。在黑市做了一段时间的买卖后,我开始接触家庭出售的旧货。那时我忽
然想起了椿子爵。我从爸爸那里听说过子爵的名字,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还时不时通
信。他的日子似乎不好过,于是去年秋天,我去问他有没有旧货要卖,结果正中下怀。从
那以后,我常常去找他,后来他就问我来不来他家……与其说是子爵的主意,不如说是夫
人的。因此在子爵死后,我也还继续受到照顾,但说句实话,如果没有我在,这个家一天
也撑不下去。”
这时,三人正好来到已经荒废的古老池子旁。金田一耕助似乎想绕远。
“从桥上走过去吧。可以吧?”
金田一耕助用奇怪的目光目送三岛东太郎走过有些危险的桥,自己也随后跟了上去。
过桥后,三人就此分开。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回到会客室,发现泽村正独自一人焦躁不
安地等在屋中。从他亢奋的表情可以立刻推测出结果。金田一耕助胸口猛地一紧。
“警部!”
看到泽村干劲十足,准备谈正事,警部轻轻打手势制止,慎重地关上屋门。随后,他
毫无顾忌地凑上前。“怎么样了?结果……”
泽村默默从口袋中掏出两个信封。信封上印着天银堂的字样,正面的钢笔字龙飞凤
舞。泽村说道:“这是刚才在长笛盒子里发现的耳环,这是留在天银堂的耳环。请比较。”
对比从两个信封中滑出的耳环,有那么一瞬间,金田一耕助闭上了眼。这个家族背负
的命运过于惨痛,让人感到像吞了铅块一样心头沉重。
“呼……”等等力警部重重叹了口气,“肯定没错了。暂且不论昨夜那男人是不是椿子
爵,总之此人确实与天银堂案件有关。”
“但是,警部,”金田一耕助似乎想挥去内心的感伤,使劲摇了摇头,睁眼看向警
部,“同样的耳环会不会有好几对……”
“不会。这对耳环虽说是某位华族夫人出售的旧货,但当初可是专门定做的,绝对独一
无二。泽村。”
警部在泽村耳边低语了几句,泽村立刻将两只耳环分别收回信封,并将信封放入口
袋,如风一般离开了房间,恐怕是向本厅报告去了。真不知道本厅的人会兴奋成什么样
子。金田一耕助就像喝下了热饮,喉咙中发出咕嘟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对了……”警部焦躁地在屋中踱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把信乃叫来问问吧。那女人好像也说她昨夜看到了酷似椿子爵的人。”
“好。”
警部立刻叫来部下,让对方把信乃带来。
等了好一会儿,信乃才跟在警察后面姗姗来迟。她在门口停住脚步,盯着警部和金田
一耕助,来回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进入屋内,往椅子上一坐,再次看着两人。
“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但请尽量快点。秌子小姐离不开人。”她语气严肃,话中带
刺。
就像前文所说,世上没有比信乃更丑的女人,但同时,世上也没有比她更威严的女
人。她的眼球像要跳出眼眶,鼻子扁塌塌的,下面一张大嘴,而且满脸皱纹,就像一块旧
抹布。但她的卷发梳得很漂亮,在后脑梳成一个小发髻,一身古朴的结城茧绸衣衫干净整
齐,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目光锐利地斜视着两人,有着宛如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不会花太长时间。我是想问问有关昨夜的事。”警部向前探身,“听说你昨夜看到了酷
似椿子爵的人,关于那件事,请你……”
信乃依旧目光锐利。“这样啊,那我就说说吧。”她用郑重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道,“在
大家都来到工作室后,秌子小姐让我带她去卫生间。不,就算她再孩子气,也不会总是那
个样子。但昨夜的事太奇怪了,所以她很害怕……虽说那时还不知道会发生杀人案……总
之,她没办法一个人去卫生间。因此我就陪她一起去了,并在外面等待,结果从里面传来
了她的惨叫。虽然很唐突无礼,但我还是立刻冲了进去……秌子小姐正指着窗外,主人就
站在那里……正因为这样,小姐才会发狂。我也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发现在离卫生间窗户
四五米远的地方……”
“椿子爵,或者是酷似椿子爵的人站在那里吗?”
“是的,而且拿着黄金长笛。”
“你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了?”
“很清楚。月光正好照到他的正脸。”
“你觉得是椿子爵吗?”
信乃用鹰隼般的目光看着警部。“我不能确定。我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但确实很像。”
“之后呢?”
“当然是冲出了卫生间。目贺先生和利彦先生……不,和新宫先生听到惨叫后赶了过
来,我便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因此他们就去找那个人了?”
“没有。目贺先生已经上了年纪,而新宫先生也不是有那种勇气的人。”信乃恨恨地断
言道,声音中充满了像乌贼墨汁般浊黑的恶意。
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交换了一下眼神。新宫利彦似乎受到这个家中所有人的非
难。这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个窝囊的放浪公子吗?
“然后呢?”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之后我们立刻给警察打了电话,然后就等待你们到来。那么,就
说到这里……秌子小姐会担心的。”
看到信乃要起身,金田一耕助慌忙阻止道:“稍等,还有件事想问你。”
“哦,什么事?”
“关于昨晚占卜时出现的奇怪徽章,像火焰太鼓一样……那图案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信乃立即干脆地答道。
“但你那时似乎很惊讶。”
“无论是谁都会惊讶吧?那么奇怪的图案,就像印章盖出来的一样。那么,我就此告
辞。”信乃从椅子上站起来,悠然走出了房间。她态度威严,让周围的人都无可奈何。
但是,信乃的身影尚未从门口消失,低沉洪亮的沙哑人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已从走廊一
端渐渐靠近。沙哑的声音来自新宫利彦。信乃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循声望去,但随即迈开
脚步,快速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随后冲进会客室的是新宫利彦。他看起来醉得很厉害,头发蓬乱,眼睛闪闪发亮,而
且也没穿外套和正规衬衫,只穿了一件和裤子不怎么搭配的普通衬衣。
新宫利彦目光闪闪,盯着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很快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在两人的
注视下开始脱衬衫。
“老公,老公,即使不那么做,只是说的话……”他的妻子华子冲进屋内,慌忙想要阻
止他。他冷冷地推开妻子。
“啰唆!给我闭嘴!总之肯定是老太婆告的密!”他脱掉衬衫,摇摇晃晃走到警部和金
田一耕助面前,“喂,你们两个,已经听信乃说了吧?你们给我好好看着,这就是恶魔的徽
章。”
在呆若木鸡的警部和金田一耕助面前,新宫利彦快速转身背对他们,瘦骨嶙峋的左肩
部浮现出一块淡红色的痣,就像火焰太鼓。
⑥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地区,包含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5
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