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Y和Z
火焰太鼓。
昨夜曾两度颇具深意地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不祥的恶魔徽章,本来面目就是这样吗?
一瞬间,金田一耕助有种扑了个空的泄气感觉,但立刻调整状态,凝视着新宫利彦的
左肩。他体内不觉涌出一股异样的战栗,似乎恶魔浊黑的毒血正从新宫利彦左肩升腾。
新宫利彦的身体如实反映了他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他体形瘦弱,汗毛乱蓬蓬的,肤色
也很不好。浅桃色火焰太鼓就浮现在这样的身体上,令人觉得有些怪异。
一刹那,整个房间沉默下来,众人仿佛化石一般僵硬,满手是汗。
“啊,这个,”等等力警部生硬地干咳了两声,停顿了好久才开口道,“已经够了,请穿
上衬衫。”
新宫利彦一脸不高兴,让华子帮忙穿上了衬衫,坐到警部示意的椅子上。
“真是奇特的痣。从出生就有吗?”
也许是因为短暂的亢奋已经退去,新宫利彦表情平静,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是很奇
特。平时几乎看不见,只是一个皮肤下的浅白色图案,如果不细看是注意不到的。但只要
一喝酒,或者一洗澡,也就是在皮肤充血的情况下,就会像刚才那样清晰地显现出来。”
“所以……”金田一耕助再次看向新宫利彦,“你刚才喝酒了吧?”
“嗯,对……发生了那种事,不喝酒不行啊。无论如何,那种事还是赶紧解决为好。”
金田一耕助想起美祢子昨夜的话:“舅舅是个在家逞威风、对外却很懦弱的人。到了那
个年纪,看到陌生人还是很认生。”
如果不喝酒,新宫利彦恐怕无法这样和别人交谈。
“夫人,你知道你丈夫的痣吗?”
忽然听到金田一耕助问话,华子慌了神。“啊,那个——”
“当然知道。我们是夫妻嘛。不过她也真不得了,一直想隐瞒这件事,真是自寻烦
恼。”新宫利彦打断了吞吞吐吐的妻子,语气中带着一丝刻薄。
“我明白了。那么除了夫人,还有人知道这颗痣吗?”
“家里人几乎都知道,毕竟是生来就有的啊。但年轻人就说不好了……”
“信乃也知道?”
“当然。她提到什么了吗?”新宫利彦似乎忽然在意起来,视线在警部和金田一耕助脸
上来回移动,“还是什么都没跟你们说?”
“什么都没说。不仅如此,我们问她对于那个火焰太鼓有没有什么线索,她很肯定地说
她不知道。”
新宫利彦似乎吓了一跳,和妻子相互对视,原本就暗淡无光的脸此刻被黑云笼罩。
“我说,警部,还有金田一先生,”新宫利彦不安地活动着手指关节,“我也很不高兴。
大家为什么都想隐瞒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但也不是什么必须隐瞒的秘
密。我倒也不是在故意卖弄,但确实并不在意此事。可大家为什么……金田一先生,”新宫
利彦用充满怒气的尖锐目光看向金田一耕助,“你还记得昨晚占卜时发生的事吧?沙盆上出
现与这颗痣相同的图案时,大家都那么惊讶……我也很吃惊,华子一定也一样。毕竟意外
地看到了和我身上的痣同样的图案。但我总觉得其他人的惊讶和我们是不同的。他们也许
是因为沙子上出现了奇怪的图案才惊讶的。但他们可都知道我的痣。明明如此,他们那时
为什么没说出来?为什么没有毫无顾忌地、率直地说出来,‘哎呀,这和利彦肩头的痣一
样’,为什么不能说呢?”
金田一耕助默默点了点头。他也在思考这一点。
新宫利彦的一双醉眼不安地在警部和金田一耕助身上来回转动。“说实话,我那时也很
吃惊,等待着有人说出这件事。一旦有人说,我也会跟着开口。但谁都没说。大家都心神
不定,噤口不言,仿佛这件事本身就是恐怖的禁忌或诅咒……为什么那些人这么害怕这颗
痣,以至于绝口不提呢?我不明白。和我亲近的人明明都知道这颗痣。”
金田一耕助盯着新宫利彦的目光深处,似乎在寻找什么。“你自己隐瞒这件事的原因
是……”
“我并没有故意隐瞒,因为没有必须隐瞒的理由。”新宫利彦病态的黑色瞳孔闪烁着不
安与焦躁,平日里沙哑的嗓音已经走样,变得尖锐高昂,“但我确实很惊讶。不,不仅是因
为沙子上出现了那种图案,还因为那些人惊讶的样子。与其说惊讶,不如说被吓到了。后
来在我犹豫时,那个唱片就响了……”
金田一耕助点了点头。“发生杀人案后,你想抹掉沙子上的徽章图案也是出于同样的理
由?”
“当然。其实那时我已经惊慌失措了。在杀人现场出现了用血画的图案,而且和自己身
上的痣图案相同……我当时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
是,一想到夜里发生了这种事,总觉得恐怖的灾难正逐渐靠近自己,便下意识想要抹掉图
案……现在看来,我认为那是很愚蠢的行为。”
金田一耕助一言不发地起身,两手叉腰,一边在屋中踱步一边说道:“说起来……失踪
的椿子爵的遗骸……不,被认定为椿子爵的遗骸身上的日记里画着和你的痣相同的图案,
旁边写着恶魔的徽章。你也知道吧?”
新宫利彦朝向金田一耕助的目光中闪烁着憎恶与愤怒,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
“无论怎么想,我都……我都……完全不明白。”新宫利彦激烈地干咳了几声,似乎要
咳出喉咙里的痰,“对我来说,那家伙……英辅那家伙就是个疯子。而且在那家伙眼中,我
就像个恶魔……”新宫利彦的喉咙深处发出自暴自弃的笑声,但听起来像是小孩在哭鼻子。
金田一耕助立刻看了一眼等等力警部,同时继续问道:“你有什么线索吗?椿子爵为何
对你抱有那么深的敌意……”
新宫利彦发青的脸再次燃起怒色。“关于那件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只要问问这个家
里的人,就会立刻明白我和英辅间的关系。我和那家伙完全没法相处。我很讨厌那个
人……”
“理由是……”
“讨厌一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从那家伙和秌子结婚起,我就开始讨厌他。我们从没像
兄弟那样说过话。总之就是看不顺眼。”他尖厉的声音中包含着一种异样的歇斯底里,就像
孩子边撒娇边表示悔恨,或是咯吱咯吱地咬牙。
“老公,老公……”
身后的华子担心不已。新宫利彦冷冷地不理会她。“想管我?这种事就算我想隐瞒,其
他人也会说出来。但是,正因如此,我才没有任何理由被那家伙说成恶魔。那家伙才是,
英辅才是,简直就和强行夺走我的财产没什么两样。”
“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本来该归我的财产大部分为秌子所得。那家伙和秌子结了婚,不就等于
夺走了我的财产吗?”
“老公、老公,那种丢脸的事……”
“丢脸?怎么丢脸了?那不是事实吗……但是,英辅那家伙没什么主见,结果也不能自
由支配那财产,呵呵呵!”
听到新宫利彦尖厉的笑声,金田一耕助边回答“啊,是吗”边再次看向他。新宫利彦对
椿英辅的憎恶就来源于此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看不顺眼或性格不合了。无论与秌子
结婚的人是不是椿英辅,肯定都会遭受来自新宫利彦的憎恨与欺辱。
“这样啊。但是椿子爵如果因此就把你称作恶魔,确实有些不合常理啊。”
“当然,我也这么认为。因此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一定是个疯子。”
“难道真的发疯了?还是说那个火焰太鼓一样的图案与你的痣无关,另有深意……”
新宫利彦和华子用惊恐的目光盯着金田一耕助。等等力警部也用审视的眼神凝视着他
的脸。
金田一耕助缓缓地踱着步子说道:“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说明昨夜占卜时那位玉虫大
人和其他人的惊讶。新宫先生的肩头有颗奇特的痣,而同样的图案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沙子
上。仅仅如此,那些人为何那么吃惊?不、不,不仅吃惊。刚才新宫先生也说过,那些人
确实很恐惧,是在害怕某人。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但拥有这颗痣的新宫先生自己也不明
白,因此只能认为还有别的含义。同时,椿子爵的日记中的图案也并非是指新宫先生的
痣,很可能还有别的意思,连新宫先生也不知道。”
会客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金田一耕助依旧双手叉腰,默默地踱来踱去。新宫利彦露
出不安而胆怯的目光,向上翻着眼睛,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忽然,华子发出沉重的声音。她显得很不安,苍白的脸歪向一边,就像脖
子要拧断一样。“关于那件事,我今早也和我丈夫谈过了。”
“哦……”
“那个图案难道不是某人为了嫁祸于我丈夫而故意用血画的吗?那是为了让人认为,是
我丈夫先杀了舅舅,然后再留下自己的印记……”
“嗯,我也想过。那样一来,沙子表面的火焰太鼓就没有别的意义,仅仅是指你丈夫的
痣,那样案件就简单了。但那样之所以说不通,是因为昨夜占卜时大家的惊讶。那时还没
发生杀人案,但大家却对徽章感到又惊又怕,所以我只能认为那徽章还有别的含义。还是
说……”金田一耕助露出平和的笑容,“那些人是为某些连新宫先生自己和夫人都没有注意
的事而害怕新宫先生?”
“哦?什么意思?”
“比如说,”金田一耕助恶作剧似的笑道,“新宫先生有梦游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杀
人。那些人正是害怕这点……”
“胡、胡说!”华子扭曲着苍白的脸,立刻强硬地否定道。
“呵呵呵,没错吧。如果是那样,那个火焰太鼓果然有新宫先生和太太都不知道的含
义。”
“是吗?那倒无所谓……如果那是为了嫁祸于我丈夫而做的,我可以立刻解释清楚。我
丈夫昨晚一直和我一起待在别栋。”华子想说的恐怕就是这点。
“真是感谢。能让我们看到这颗痣,对我们来说真是帮大忙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如果
一彦在,能让他来一下吗?请别担心,只想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
对一彦的问话实在简单。在昨夜案发后,一彦也是透过换气窗观察杀人现场的人之
一。
“那时,你没注意到沙子上画着血的徽章吗?”
一彦闻言,只是简单地给出了“没有”的回答。
“是吗,谢谢你。只有这些吗……啊,稍等。”
“嗯?”
“听说你跟着椿子爵学过长笛。一定吹得很好吧?”
“并不算好,吹得很一般……”
“能吹子爵的遗作《恶魔吹着笛子来》吗?”
“我觉得应该能吹。有乐谱吗?”
“是吗,将来有时间真想听听。真是谢谢你了,那就到此……”
后来,金田一耕助曾想过,如果这时就下决心让一彦吹出那首有问题的曲子,或许能
更快地找出凶手……
这一点暂且不提。一彦离开后不久,金田一耕助便与等等力警部一起来到警视厅,很
快看到了那封告密信。
警部曾说过,那封信是用打字机打的。而且就算是外行,也能看出那明显是用美祢子
的打字机打的。
“果然如此啊。”
“前不久拿到鉴定人员那里作了严格检查,应该就是那台机器打的。”
“美祢子也说过,那台机器叫火箭,还没有正式进口到日本,所以肯定不是到处都能见
到的产品。哎呀……”读着告密信,金田一耕助忽然皱起眉头,陷入疑惑。
“怎么了?”
“啊,有点……警部,这篇罗马字母的文章,Y和Z全都打错了。这是怎么回事?”
所谓告密信,内容并不值一提。就像警部之前说的,在天银堂案件发生前后,子爵去
了某地旅行。他告诉家人自己去了芦之汤,但实际上没去那里。这次行踪不明的旅行归来
不久,子爵与三岛东太郎就出售宝石一事进行了密谈……
告密信将上述事情按条罗列,但在具体用词上,例如“行踪”、“芦之汤”和“家人”,所
有该用Y的地方全都错打成了Z,也就是Zukue、Ashino-zu和izenomono。与此相反,“前
后”和“遗憾”打成了Yengo和Yannennagara。Y和Z在打印之后被人用紫色铅笔作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