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须磨明石
沿东海道线行驶的列车晚点两个小时才到达神户。随后,金田一耕助和出川换乘支线
来到兵库,又坐山阳电车抵达须磨。两人在位于须磨寺池塘附近的旅馆三春园安顿下来
时,已经过了十月三日下午一点。住在三春园是来之前就决定的,就算不熟悉环境,两人
也没有感到不安。但很不凑巧,一到神户就开始下雨,这让金田一耕助觉得这次调查前途
多舛。
但是,三春园拯救了两人的情绪。三春园的建筑并不像战后流行的温泉建筑那样怪
异,而是一家古色古香、宽敞舒适的老牌旅馆。
神户在战争中受灾也很严重,须磨地区大部分都被烧毁,但以须磨寺为中心的一小部
分建筑得以幸免。这一带的景色在蒙蒙秋雨中显示出古老的风韵。在这片古韵中,三春园
显得恬静、安详。
这也是一家颇讲究规矩的旅馆。为了能够入住最里面的房间,金田一耕助和出川着实
费了一番口舌。
为了避免这次调查的相关消息泄露出去,两人连当地的警察都还没联系,因此为了让
旅馆的人理解两人的使命,出川花了很大功夫。在明白了两人的目的后,古香古色的旅馆
里一下子充满了紧张气息,这被金田一耕助看在眼里。
“出川,我觉得这次调查很麻烦,还是别太急功近利。总之先洗澡、吃晚饭再说,怎么
样?”带他们到房间的女佣明显露出警惕的神色。看着她鬼鬼祟祟、像逃走般离开房间的背
影,金田一耕助说道。
“嗯,也对,就随机应变吧。”嘴上这么说,年轻的刑警仍旧因重大使命而精神紧绷。
出川比金田一耕助还小两三岁,自然不算老练。他身材矮小,但体格健壮,属于任何
时候都干劲十足的类型。若再次派出曾调查过椿子爵不在场证明的警察,反而会造成障
碍,不如从头重新调查。基于这个想法,警方选择了年轻的出川。也正因此,他才会如此
精神百倍。
在金田一耕助的提议下,出川一脸放松地泡了澡,吃了迟到的午餐。他委婉地试图套
出女佣们的真话,但女佣们似乎被主人封了口,没有人回答。
“浑蛋!这么戒备!”
吃完饭,看着女佣们像逃跑一般撤掉餐具,出川露出苦笑。这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
女人走上前来。女人约莫四十岁,胖得像小山一样。
“欢迎光临,很累了吧?照顾不周,还请多多包涵。”不愧是经商多年,老板娘的招呼
十分周到,但总让人觉得她多少有所戒备。
“啊,不……”出川慌忙坐正。
老板娘盯着出川。“怎么了?刚才问了掌柜的,还是要调查椿先生的事……”说着,她
明显露出一脸厌烦。最近,无论什么案件,旅馆都很愿意自家的名声因案件而提升,似乎
只有这家旅馆不一样。金田一耕助觉得这里的人有些难以应付,出川也觉察到了。“再三打
扰,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也没什么麻烦的。但我以为那件事已经解决了……”
“我们之前也这么想,但现在毕竟发生了那样的案件。老板娘,你也知道吧?四五天前
在东京发生的案件……”
“嗯,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似乎造成了大骚动。”
“是啊。因此必须要重新调查。”
“但要是那件事,刚才我也说了,我觉得那时你们已经很详细地调查过了。我们也无法
提供更多信息……”
看到老板娘依旧一脸戒备,金田一耕助在一旁插话道:“打扰一下,老板娘。”
“哦?”
“这次我们来这里出差,并不是要调查贵店。”
“你是说……”
“之前警察来调查的,是椿子爵是否在一月十五日前后来过这里,只有这一点。正如你
所说,警方调查得很详细,而且调查工作本来也已经结束了。但现在又发生了那样的案
件,因此调查必须重新进行,而且不是调查那时住在这里的是不是椿子爵,而是椿子爵究
竟在这里做了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必须要调查这些方面。就像我刚才说
的,之前并未调查过这些。不,应该说当时还没有这个必要。”
“这样啊。那我就明白了。”老板娘似乎终于理解了,“那样的话,就和我家旅馆没有直
接关系了。”
“对,对。所以我们也不需要麻烦你们,去其他旅馆也可以。主要是想弄明白椿子爵当
时以须磨寺为中心都做了什么,只要查清这一点就好。但你们的旅馆与椿子爵有关,到你
们这里应该更方便。”
金田一耕助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但奇妙的是,他颇具吸引力,说话也很有说服力。
他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明。看着他这副样子,老板娘也慢慢被吸引
住了。
“那倒也是。要是那样,就没什么麻烦的。我还以为你们对我当时说的话有什么疑
问……”
“没、没那回事。”
“而且,那么稳重儒雅的人,竟然被当成天银堂案件那样可怕案件的嫌疑人,实在太可
怜了。我们都觉得很气愤。”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不禁相互对视。
“这么说来,你知道那时的调查和天银堂案件有关?”
“我当然知道啊。警察倒是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到了照片,而且警察要调查的日期正
好……如果让人们都知道,就会给那位椿先生带来更多麻烦,所以我让旅馆的人都严守秘
密。但后来还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们都觉得肯定是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老板娘话中的关西方言越来越多,显示她越来越放松。金田一耕助巧妙地乘机说
道:“那么,你认为椿子爵自杀是因为那起案件吗?”
“我觉得没错。因为自杀就发生在那起案件后不久,报纸上还有很多报道。”老板娘说
道,忽然露出一丝疑惑,“他当初住在我们这里时,确实有些让我们很奇怪的地方……结果
他还是被死神带走了……”
“奇怪是指……”
“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脸色很不好,看起来很消沉,我们都怀疑他是不是要自
杀,十分警惕。这里是有名的自杀地点嘛。而且做我们这种生意的人,常常会遇到那样的
客人。”
“老板娘,你能按时间顺序说说子爵来这里时的情形吗?子爵是拿着别人的介绍信来的
吗?”
“不,不是那样的。最近流行的风气很不好,如果不是男女两人一起,很多旅馆都不让
入住。如果男人独自前来……肯定不受欢迎。那位椿先生被很多旅馆拒之门外,非常头
痛,结果就到我家来了。我家没有那种规矩,但对于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我们都尽量拒
绝,因此他最初也被拒绝了。可是他看起来很苦恼,而且又是那么温文尔雅,我们觉得他
可怜,便让他住下了。”
“那是一月十……”
“十四日晚上。这一点肯定没错。账本上记得很明确,而且在一个月后警察就来调查
了,大家的印象都很深。一月十四日晚上,天银堂案件发生前夜十点左右,我亲自把那位
椿先生带到了这间屋子。”
听到老板娘的最后一句话,金田一耕助和出川不禁吓了一跳,立刻环视屋内。与旅馆
的人最初的态度相比,两人一直觉得给他们安排的房间还不错。直到此刻,金田一耕助才
察觉到,这也许是老板娘别有用心。
这是由一个八叠间和一个六叠间连成的房间,拉门外秋雨绵绵,庭院整理得十分干
净,确实是古香古色,又颇为娴静安详。尽管如此,一想到那个问题人物曾在那个问题日
子里坐在这里,无论是金田一耕助还是出川,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出川紧张地绷紧面颊。“子爵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十四日、十五日和十六日,在这里住了三个晚上。十七日一大早就走了。”
“那期间他一直在这里?”
“不,应该不是。十五日和十六日都出门了。但是难道你认为他十五日早上九点从这里
出门,十点就出现在了银座的天银堂?”
看到老板娘仍有些生气,金田一耕助解释道:“不,老板娘,警察先生只是在照常规提
问。对了,我顺便问一句,那时住在这里的真是椿子爵吗?”
“是的……不好意思,请按一下那个铃。”
出川按下铃,一个刚才负责端晚餐的女佣走进屋中。
“阿澄,你让掌柜的拿着账本到这儿来。你也一起过来。”
阿澄闻言退下了,不一会儿就和掌柜一起回到了房间。掌柜三十五六岁,肤色白皙,
条纹和服外系着围裙,很符合这种古风旅馆的氛围。刚才在玄关处和出川争吵的正是这个
人。
老板娘打开掌柜拿来的账本,推到两人面前。“这是那位先生写的字,我想即使鉴定一
下也没关系,肯定是椿先生的字。喂,掌柜的,没错吧?”
掌柜默默地点了点头。
账本由和纸制成,与旅馆的风格非常相称,人名也是用毛笔写的。本上写有椿英辅麻
布六本木的住址与他的名字,笔迹与金田一耕助印象中椿子爵遗书的笔迹完全一致。年、
月、日三个字是提前印好的,但字间写的无疑是一月十四日。
“我们总不可能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事先在日期上作假吧?在那之后,掌柜和阿澄
还以证人的身份去了一趟东京呢。大概是要核对相貌吧,椿先生来见了他们一面,确实就
是那个从一月十四日到一月十六日住在我家旅馆的人。喂,是这么回事吧?”
阿澄无言地点点头。掌柜不安地凑上前。“老板娘,关于那件事,没有任何问题……”
“掌柜的,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这次出差到这里,是为了调查其他事,但还是要按
常规再次确认从一月十四日到一月十六日住在这里的人是不是椿子爵。出川,看来这一点
应该没错。”
“是啊。”出川一脸阴郁,语气十分暧昧。他更希望椿子爵的不在场证明中包含着一个
巨大的诡计。年轻的他内心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野心勃勃地想要看透诡计。但听了老板
娘的话,他的野心似乎已经化为泡影。至少从这家旅馆的人身上,他是无法推翻之前的证
言、获得任何新进展的。
但金田一耕助似乎并不失望。“掌柜的,刚才也跟老板娘说了,这次我们是为了别的目
的而来。关于这一点,也请你们务必协助……”
金田一耕助说出刚才对老板娘说过的话,掌柜和阿澄对视了一眼,但似乎并未想到什
么值得一提的事。“不管怎么看,那位椿先生都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因此……我们之间也没
怎么说过话……嗯,他十五日和十六日都外出了,但究竟去了哪儿,我们完全不知道……”
在一脸疑惑的掌柜身边,阿澄开口了:“椿先生十五日一早出门,午后就回来了。那之
后他吃了午饭,又再次出门,傍晚时回来。因此,我觉得他那天不可能去很远的地方。”
“应该不会吧。”
老板娘似乎边思考什么边点点头。“是啊。警察在调查天银堂案件时也问了我,我直到
现在都记得很清楚。但是在十六日那天,椿先生说‘今天也许会晚回来’,请我们帮他做了
便当。”
“对啊,所以就给他做了饭团。那天他是几点回来的……”
“是傍晚五点左右。那时还是冬天,天色已经暗了。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无精打采
的,很憔悴,脸色就像死人一样。在那之前,老板娘就很担心他会自杀,因此我觉得他肯
定是自杀未遂后回来的。”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再次面面相觑。
如果椿子爵获知了什么关键消息,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随后,那个消息让他决心自
杀。
“然后呢?无论在出门前还是回来后,子爵都没说自己的去向吧?”
“嗯,一点都没说。在我给他端晚饭时,他看起来就很不快……连一句话都没说。当
然,他那时已经神色严峻了。”
“或许他是去明石了。”
听到掌柜的话,出川转头看向他。“哦?为什么?”
“我忘了是那天还是前一天,他问了我一句,去明石是坐省线还是坐山阳电车。于是我
说,要看是去明石的哪个地区……我这么一说,他就沉默下来,也没再问别的。”
“我说,老板娘,阿澄,就像掌柜一样,就算是当时没太在意的话也行。如果想起了什
么,能请你们告诉我吗?”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这时,老板娘猛地想起什么,探出小山一样的身体。“怎么
了,你们难道对椿先生那时来这里的目的毫无线索吗?一点都没有‘难道是为了那件事’的
感觉?”
金田一耕助盯着老板娘的眼睛说道:“不,关于那一点,我们并非毫无线索。在我看
来,子爵恐怕是从哪里听说了之前从不知道的自家的内幕,为了确认真实与否,才到这里
来的……”
老板娘闻言,不断扭动着硕大的身体,用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突然间,她转向掌
柜和阿澄。“你们给我退下吧,如果有事再叫你们……啊,再重新泡个茶来……”
金田一耕助和出川再次惊讶地对视。
老板娘肯定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