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让治和玉子
一
讯问开始已经是晚上七点过后。糸女安排侦查员们在名琅庄宽敞的厨房里吃了顿误点
的晚饭。
金田一耕助特地避开和与名琅庄有关的人一起用餐,而是和办案人员待在一起。田原
警部补请他陪同讯问,正中他下怀。他不和名琅庄的人有不必要的接触,是不希望自己抱
有偏颇的认识和先入之见。虽说是和警员一起吃饭,但并不是人聚齐了一起动筷子。大家
都忙忙碌碌跑前跑后,连吃饭那点工夫都舍不得腾出来。
尤其是老刑警井川,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此案连同昭和五年的案子一举破获,干劲之高
实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这人一兴奋起来,圆溜溜的眼睛下长年饮酒造成的眼袋就越显青
黑。而眼袋一黑起来,他那张脸就更酷似狸子了。
讯问地点选在名琅庄前厅一房间内,由田原和井川主持。井川这只老狸子带着从昭和
五年起就盘踞在心头的执著劲儿,不打算放过任何谎言。他眼中放出机敏的光,不时在旁
抛出尖锐的问题。
他们的一问一答都由年轻壮实的小山刑警认真记录,若遇到特别重要的地方,他们也
各自作笔记。金田一耕助算是列席人员,也毫不懈怠地记录。
几人共同商量的结果是先从车夫速水让治开始讯问,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安排。
让治的打扮和白天在富士站接金田一耕助时一模一样。火团般鲜艳的红制服上钉着成
排的金色扣子,脚蹬长靴,头戴绣有“名琅庄酒店”字样的无檐帽。和那时不同的,也就只
是手里少了鞭子。之前在仓库里见面的时候,他明明脱掉了外衣,帽子也没戴。看这副正
装出场的架势,他大概早就料到自己会被叫来问话。
讯问主要由田原警部补主持。
“速水让治?”
“是我。”
“年龄?”
“二十岁。”
“刚才我从金田一先生那里听说了你的经历,还有你和这里主人的关系。今天白天你去
富士站接金田一先生了吧?”
“是的,是社长派我去的。”
这里的雇员都管筱崎慎吾叫社长。
“回来的路上你是不是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就在这别墅附近?”
“是,看见了。”让治好像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似的,“我当时吓了一跳。金田一先生,那
人好像少了一条胳膊啊。”他毫不见外地朝金田一耕助搭话,却发觉耕助只是用惺忪的睡眼
看了看他,并未作答。他这才意识到场合特殊,重新把目光转向了田原,说:“确实是个独
臂人,在杂木林里跑,很快就看不见了……对了,他是朝别墅的后门方向跑掉的。”
“但是,你又怎么知道那人是独臂?”
“因为他的一条胳膊……嗯,西装的左袖很不自然地随风飘动。”
“你看见那人的脸了?”
“没有,没看见。当时他背对这边弓着身子。”
“那人穿什么衣服?”
“这个……我只记得他穿的是黑色西装……对了,西装领口处好像露出来鼠灰色的高领
毛衣。”
“你刚才说看到那男人的时候吓了一跳,为什么?”
“那还用说,一个独臂人在那种地方跑……”
“可是让治,和过去不同,现在是大战过后,独臂人也没那么稀罕吧?”
“嗯,但是……”让治露出天真的微笑,“关于独臂人的事,我听阿玉,不,那个……是
玉子说起过。玉子因为这事被老太太狠狠骂过……”
战后,糸女在这家里似乎就被称作老太太了。也许是因为老夫人这种叫法有封建社会
的味道吧。
“玉子是哪位?”
“就是那个眼睛圆鼓鼓的,挺可爱的女佣。她很得老太太的心呢。”
“玉子为什么会挨老太太训?”
“啊,主任,请等等。”金田一耕助从旁打断,“那件事还是直接向玉子求证吧。”
“啊,也是,那算了。”
“不过……让治,玉子因为独臂人挨了老太太的训,她把这事告诉你了啊。”
“嗯,因为我们很要好。”
让治脸上再次绽出天真的微笑。不管是哪个姑娘,都会很快和他亲密起来吧。
“还有……”田原警部补的视线落在自己的笔记上,“从看见那人到马车驶到别墅正门,
大概花了几分钟?”
“那个……五六分钟吧。金田一先生应该非常清楚。”
“之后你做什么了?立即回那个仓库了?”
“没有,我帮金田一先生拿行李,一直陪他到客房,说了会儿话。金田一先生是我的恩
人风间老师的好朋友,所以觉得他很亲切。”
“你在金田一先生的房间里待了多久?”
“……应该有五六分钟吧。”
这点和金田一耕助的记忆一致。
“然后你做什么了?”
“我赶着马车去了仓库。”
“这又花了多长时间?”
“可能有五分钟。”
“这么说来,从你目击杂木林里奔跑的独臂人,到你把马车赶回仓库,总共花了十五六
分钟。没错吧?”
“嗯。差不多。”
让治的脸上开始笼上紧张的神色。他大概知道问话即将进入核心阶段。
“当时那个男人……也就是古馆辰人正在仓库里,你杀死他后,又伪造出那样一个恶作
剧般的现场。”
听到这番话,让治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面部因恐惧而扭曲。
“怎么可能……我、我从来没见过他,一次都没有。那个……只是听说过他的一些传
闻。”
“好吧。那么请你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你赶着马车回到仓库……在那里发生过什
么?”
“什么都没发生。真是的,主任您可真过分。别唬人啊,把我吓出一身汗。”
让治额头上确实冒出一层汗珠。可能是让警部补那么一喝,汗腺受到强烈刺激,出现
了急剧发汗的反应。看得出来,这小伙子是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警部补只是虚张声势
而已。但这一吓促使他的汗腺加速排汗,说明他确实有些问题。
然而金田一耕助却只是犯困似的眯着眼。
“……你赶着马车回到仓库的时候,那里什么人也没有。对吗?”
“啊,对了,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赶着马车回去的时候,有人从仓库里边出来
了。”
“是谁?”
田原猛然来了精神。
“是阳子小姐和秘书奥村,还有一位,应该是客人吧,俄式衬衫的……就是穿着奇怪的
上衣,戴着贝雷帽,还架着一副大号玳瑁框眼镜……那会儿他不是也在仓库吗,和金田一
先生站在一起……”
他说的是柳町善卫。
“就这三个人?”
“嗯……”
“他们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这个……像是顺便路过进去看看……大概吧,我觉得是这样。”
“你和他们说话了吗?”
“说了。小姐问我客人是不是已经接回来了,我回答说是,现在正在日式客房里休息。
然后……”
“然后?”
“没了,就这些。小姐说,那就好,辛苦你了。然后就和另外两位朝内院走了。”
之前也交代过,这名琅庄除了外墙还有一道内墙,案发的仓库位于内墙外侧。
“随后你进入仓库,里边没有任何人,对吧?”
“这个,也许有人躲在杂物堆后也不一定,但我当时没往那上面想。嗯,我注意到的范
围内没有任何人。”
“接着你干了什么?”
“我把马车停进仓库,把富士王……富士王是那匹马。我解开笼头,牵它去马厩。马厩
离仓库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这我也知道。然后呢?”井川连珠炮似的发问。
“然后我给富士王擦了擦汗,休息了片刻,就放上马鞍出去遛马了。”
“你会骑马?”
“是的。来这里之后和那匹马也熟了。如果每天不带它出去运动一趟,一直拴在马厩里
也太可怜了。这也是我的职责。”
“你骑马都到过哪里?”
“那仓库不远处有个后门。从后门出去,右边是一整片柑橘山,左边是杂木林。正中间
有条小路。小路中途分岔,往左走就是接金田一先生来的那条路。我走的是右边的路,是
通往铁路身延线的竖堀站的,跑了一半又折回来了。今天富士山景色明媚,感觉非常舒
畅。”
说这些话的让治眼神清澈见底,不掺丝毫邪念。
“让治,”这时,金田一耕助冷不丁插话道,“你莫非是去找独臂人了?”
“金田一先生,”让治微笑着,眼睛里不见一丝阴翳,表情和声音也没有任何戒备,“起
先我也有此打算。毕竟那人进了大丽花间就消失无踪,也太奇怪了。所以我心想,如果在
那里见到他,就把他抓起来。但是一转眼工夫就忘到脑后了。我这人一向没有长性。”
金田一耕助使劲眨巴着困倦的眼睛,仔细盯着让治的脸看了一会儿,却只说出一
句:“啊,主任,还是您来问吧。”
“嗯。那么让治,你骑马跑了多长时间?”
“正好三十分钟。”
“你计时了?”
“嗯,我用这手表……”让治得意地向众人展示他左手腕上的表,“这可是欧米茄牌,欧
米茄的夜光表,社长给我的。我从后门出来,一边骑马小跑,一边朝树林里张望,但是哪
里都没有独臂人的影子,我就快马加鞭跑起来了。那时候看了一眼表……”
“几点?”
“三点二十。”
金田一耕助乘马车和让治一同抵达正门时恰好三点。然后让治移步到耕助的房间,在
那里聊了五分钟,返回仓库再花去五分钟,那么就是三点十分。接下来让治给马卸下笼
头,把它牵回马厩,在那里歇口气又放上马鞍,骑着马出来小跑片刻后加快了速度,可能
正好就是这个时间。
“那么你返回马厩是在三点五十分?”
“嗯,我遛马是掐着时间的。回到马厩时看表,正好差十分四点。”
“金田一先生,”田原警部补转向金田一耕助,“先生听说发生凶案是在……”
“四点二十分。阳子小姐来报告出事了的时候,我本能地看了一眼手表。”
“然后先生就立即赶去仓库了吗?”
“是的,同行的还有筱崎夫妇和阿糸。半路又碰上了天坊先生。大家跟着阳子小姐到仓
库一看,柳町先生和奥村已经在那里了。”
“当时他在吗?”
“当时还不在。但过了一会儿再留意时,他和玉子两人已经来了。他没穿外套,只穿了
件针织衫。”
“让治,”警部补重新转向让治,“三点五十到四点二十之间,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啊,我正要说呢。”不知何故,让治忽然忸怩起来,“我回到马厩,正照看富士王,小
玉……不是,是玉子,她端着一扎啤酒来了。”
“哎呀呀,真是高级待遇啊。家里有人知道这事?”
井川有意调侃让治,狸子似的脸上满是坏笑。
“那、那、那点事,用不着别人知道。这么大的家业,一杯啤酒而已,又喝不破产。”
“没错,没错。你不像我们靠着太阳旗吃饭,你的衣食父母是筱崎产业嘛。这身份真叫
人羡慕啊。也罢,然后干什么了?”
“然后……然后……和小玉这个那个地聊天呢,就听见仓库那边吵吵嚷嚷的,我们就一
起过去看个究竟。然后就……”
“等等。你和玉子姑娘都聊什么了?”
“那、那个怎么都无所谓吧?和这次的案件没关系……”
“但是小子,我想问你呢。”井川狸子似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我刚才在马厩里
调查了一番,那地方有好事啊。”
“有好事是什么意思……”
让治不知何故焦躁起来。井川那故意捉弄的嗤笑越发意味深长。他转动着狸子似的眼
珠,说道:“墙边有个架子,架子上堆了很多干草。那可是量身定做的双层床啊。我们干这
行的都是贱骨头,我爬到上铺去看过了,发现不久前似乎有人在那里睡过觉,干草上凹下
一个窝来。咦,是不是有人在这里睡觉了?于是我就吭哧吭哧地嗅来嗅去,瞅瞅,我从干
草里翻出什么来了。”
老刑警猛地伸开手掌,掌心放着和他很不相衬的东西。那是一个泛着粉红色光晕的薄
薄的圆形小玩意儿——一只粉盒。
“啊,这、这是……”让治瞬间便从头红到了脚,忙扑上来夺那盒子。
老刑警敏捷地将攥着盒子的手收了回来,在眼皮底下摊开手心,故意不胜感慨地久久
凝视。“挺时髦的粉盒,是玉子的吧?”
让治被抓住了把柄,脸像火鸡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窘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老刑警斜眼瞧着他说:“上铺的干草凹下一个恰到好处的坑,而且草堆里头还有这么香
艳的东西。喂,小子,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金田一耕助一直憋着笑。话说到这步,田原警部补和担任速记的年轻力壮的小山刑警
也终于明白了其中奥秘,不管场合地捧腹大笑起来。
“这样啊,是这么回事。那东西好像不便宜嘛。”
“主任,咱们警察这行其实最龌龊了,发现了人家云雨的痕迹,还要伸长了鼻子哼哧哼
哧四处嗅嗅,看除了干草的气味之外,还有没有留下别的气味。”
“大叔,还有别的气味吗?”年轻的小山刑警好奇地插话。
井川马上用那双狸子般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闭上嘴待着!给我写:‘距离前所未有
的残忍凶案现场不远的地方,同一时间,一对俊俏男女正上演一场缠绵云雨情。’照我说的
写就行了。小子,我说得没错吧?”
“您说得没错。”让治似乎横下了心,一副破罐破摔的表情,“我也是没办法啊。来这里
没多久,我就把那姑娘变成了女人。谁知道她尝到了甜头,每次一见我就缠着要。所以我
就稍微,嘿嘿……不过警察先生,这种事和这次的杀人案又有什么关系?”
一点不错。这老狸子弄了半天倒是证明了让治的清白。制造如此诡异的凶案后马上就
能和女人搞到一块儿,谅这毛头小子也没有那份胆量。
“所以我问你,仓库发生骚动的时候,你们俩是什么状态?给主任说清楚就没事了。当
时事都办完了?”
“真讨厌啊。嗯,啊,已经完事了。我们俩躺着发呆呢,然后就听见仓库那边不知因什
么事情嚷嚷起来了。于是我就和小玉过去看看。差点没把我的魂吓掉……”
“还有,让治。”听了老狸子的重磅爆料笑得直不起腰的田原警部补总算恢复了常态。
他问道:“你认为马车上的死者,也就是古馆辰人,和杂木林里跑过的那个独臂人是同一人
吗?”
“我觉得是同一个人。不管是西装的颜色,还是从领口露出的高领毛衣……”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那么行凶的时间段就被大幅缩短了。
“对了,小子,你见过这东西吗?”
狸子刑警就像个魔术师。这次他手掌上亮出的是包在手帕中的大烟斗,烟斗从柄部断
成了两截。
“啊,这个!我也发现这个东西了。我把马车放回仓库的时候,车轮轧到了什么东西,
嘎吱响了一下。我一看,是这个烟斗掉在地上。从仓库里取马车时还没有这个东西呢。应
该是那之后有人……我想是刚走出来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可能是那个戴贝雷帽的人落下的
吧。我本来想捡起来,结果给马卸下笼头就把这事忘了。”
“让治,”发话的是金田一耕助,他眨巴着困倦的眼睛问,“那辆马车在你之前放的位置
吗?有没有被人移动过的迹象?”
“没有,和我放的位置一模一样,应该没被挪动过。”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今天要来这里吗?”
“不,我不知道。”
“筱崎是怎么交代的?”
“他说有位客人坐火车来,两点三十五分到,你去接一下。当时我还不知道客人就是先
生您。”
“啊,我知道了。主任,您请。”
“啊,那么这件东西……”田原从桌子底下拿出藏刀手杖,“这东西掉在那间仓库里,你
没留意到吧?”说着,他嗖地抽出了里边的刀。让治吃了一惊,打了个寒战,朝后一闪。
“那、那东西在哪儿发现的?”
“在哪儿发现的无所谓。金田一先生说这手杖属于筱崎先生。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但是,莫非社长他……”
“这可说不准啊。毕竟死者是筱崎夫人的前夫。也许是筱崎用这手杖柄给人家扑哧来了
一家伙。”
别有用心地说出这番话后,狸子刑警滴溜溜地转着眼珠。让治似乎中了他的套,嘴唇
变得惨白,额头上又密密麻麻冒出一层汗珠。
“这、这不可能!我们社长不是那种人。不可能!怎、怎么会有这种事!”
那无邪的俊美脸孔因痛苦和忧虑扭曲。田原警部补冷眼观察着,说道:“好了,好了,
调查之后真相自会大白。那你先回去吧。”
让治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用惊惧的眼神来回扫视,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出去。他那失去
平衡的脚步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对这小子打击不小啊。他是一心为社长着急,还是另有原因呢……”老狸子井川嘟囔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