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笛问答
一
“啊,阳子小姐,你来啦。主任想跟你打听些事。主任,这位是筱崎的千金阳子小姐,
这次凶案就是她首先发现的。”
“这样啊。小姐,请那边坐。”
“好的。”
虽不像玉子那般紧张,阳子也还是身子发僵。在警部补示意的椅子上坐下时,她似乎
被紧身裙箍得很难受,但还是立刻镇定下来,跷起腿转向众人。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感觉到
这姑娘继承自父亲的霸气。
阳子绝非美女,鼓鼓的腮部酷肖父亲,显出一种倔强。她身体结实,看起来很健康,
臀部稍有些后撅。看着这个姑娘,就能感到一丝微微的暖意,这也许源自青春,也许源自
这姑娘爽朗的性格。
阳子大概比玉子长两三岁。
“恕我冒昧,第一个发现那个……尸体的就是你吧?”
“嗯,不过……金田一先生可能不知道,严格说来发现那个的不是我一个,还有两人和
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的是……”
“柳町先生和奥村……奥村弘。”
“啊,这样啊。那么小姐,能否请你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详细讲一遍?”
“好的,我知道了。”
阳子焦躁地甩甩头,梳理了一下短发。
“吃完午饭是下午一点。顺便说一下,一同用餐的人,除了天坊、古馆、柳町三位先
生,还有爸爸、我和奥村,一共六个人。午餐是阿糸安排的。然后……”
“啊,等一下……当时你母亲……”
“妈妈说不大舒服,就没到餐厅来。”
“哦。然后呢?”
“然后我们……奥村和我去了乒乓球室。再说一句,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其他人都还
在里边。所以,那是我最后见到活着的古馆先生。”
“这样啊,你们去了乒乓球室,然后呢?”
“我和奥村打乒乓球直到两点左右。因为快到两点了,我就偷偷去瞧阿糸在干什么,去
了两次。”
“为什么?”
“她上了年纪嘛,每天两点到三点之间都要午睡。我和奥村约好了,等阿糸睡着了就去
冒险一番。”
“你说冒险是指……”
“就是去大丽花间的地道探险。”
“啊?!”
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田原上半身探过桌子,问:“那么星期五傍晚有个男人
在大丽花间消失的事你们都知道?”
“知道啊,昨天晚饭时大家还聊这事呢。”
“阳子小姐。”在一旁发话的是金田一耕助,“是谁首先提起这件事的?是你父亲?”
“不是,不是爸爸,是阿糸。”
“啊,是吗。昨天晚饭的时候你母亲也在?”
“在。”
“今天早饭呢?”
“早饭大家各吃各的……”
“啊,是吗。主任,我问完了。”
“啊……那么,阳子小姐你真的去探险了?”
“哈哈,说探险主要是因为要背着阿糸偷偷干,她那人有点啰唆。地道我也走过,所以
根本算不上什么探险……”
“当时几点?你钻进地道的时候……”
“可能是两点四十分左右吧,因为出来时刚过三点……”
“出口通到哪里?”
“案发的地方不是个仓库吗?您应该也注意到仓库北边紧邻着一座山丘,那里有个断
层。山丘下边有个祠堂模样的建筑,其实就是用来伪装出口的。人可以经祠堂出来。祠堂
上挂的匾写着‘仁天堂’。”
“走一趟要花二十分钟?”
“不用,花不了那么久。因为我没有按正常的速度走。我建议您下去走一趟试试,这个
地道走起来有点吃力。尤其今天我瞪大眼睛寻找独臂人的蛛丝马迹……”
阳子意味深长地笑了。金田一耕助见状问:“阳子小姐在地道里发现了什么吗?”
“是的,金田一先生。我捡到了绝妙的物证……”
“捡、捡到了什么?”田原警部补探出身子问道。
阳子好像在说“抱歉,忽视您了”似的,缩了缩脖子道:“主任,要是这个人被抓了,我
可不答应。不过,这好像是我爸爸的打火机。”
阳子从裙子口袋里拿出的是一个沉甸甸的,令人马上能联想到慎吾其人的银质打火
机。田原警部补拿过来,神色有几分紧张,无框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么说来,你父亲最近去过那地道。”
“金田一先生,我爸那人啊,表面上好像对什么独臂怪人不以为然,但他会请您过来,
表明他还是介意吧。而且他昨天上午来这边,肯定听阿糸讲了这件事,所以才会亲自下去
检查,虽然他没跟我说,但您不觉得作为一家之主,采取这种行动合情合理吗?”
“是啊。特别在同独臂人关系特殊的客人即将到来前。”
“嗯。我本来想把这个打火机还给爸爸,结果被那场骚乱打断,一晃神就忘了。”
“我明白了。阳子小姐,非常抱歉,这打火机能否暂时交给我们保管?”
“可以啊。不过主任,这事我可以跟爸爸说吧?主任先生扣押了重要的物证……”
“啊,也不算什么重要物证。但这么说也无妨。”
“噢,那我就告诉他:警察掌握了重要物证,爸爸要是想起点什么,就赶紧进入一级戒
备状态吧。”阳子的眼神充满了挑战意味。
“啊,阳子小姐,这话也太……”
田原和一旁记笔记的小山及井川交换了眼神。
“先不说这个,请你讲讲后来发生的事。刚才你说走出地道时三点刚过,然后呢?”
“哎呀,抱歉。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嗯,从地道出来就是出事的仓库……就在仓库旁
边。我想各位已经注意到了,紧挨着仓库,有扇门通向柑橘山和杂木林。独臂人肯定钻出
地道就从后门走了。我和奥村想去看看后门锁好没有,结果……”
“结果?”
“嗯,别说锁了,就那么大敞着,柳町先生正晃晃悠悠地抽着大烟斗往回走呢。”
“柳町先生?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哈哈,这是他的自由嘛……虽然我也可以这么说,但实话跟你们讲吧,柳町先生为什
么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可是一目了然。”
“什么意思?”
“因为当时柳町先生的裤脚是湿的,俄式衬衫上还沾了好多蜘蛛网。”
“啊?”田原警部补抑制住惊叫,“那么他也钻了那条地道……”
“嗯,那也是个让他介怀的人物啊,那个什么独臂怪人……”
“就是说,柳町先生也知道那个地道。”忍不住在旁插嘴的是井川,他那老狸子似的眼
睛里放出奇妙的光辉。
“那当然了……毕竟柳町先生的姐姐曾经是这家的女主人。他那会儿正上中学,经常带
朋友在地道里玩捉迷藏。还因此挨过阿糸的训呢。”
“这样啊,那么柳町先生是抢先一步钻过了地道?”
“嗯,是这么回事。我们还因为身上粘的蜘蛛网笑了彼此一通。”
“然后呢?”
“然后去仓库看了一下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去仓库里看?”
“是这么回事。对柳町先生来说,这个地方留下了很多回忆。他对过去还没因财产税等
各种名目被分得七零八落的名琅庄很熟悉。他说过去每到这个时节,那间仓库就会被柑橘
箱堆得满满的。所以我们三个就进去看了看。”
“当时仓库里有什么异常?”
“什么也没有。”
“阳子小姐,你能确定当时的时间吗?”
阳子注意到金田一耕助的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便将视线转向他,说:“其实我从祠堂
钻出来的时候看了下表,想知道钻一趟地道需要多长时间。当时是三点零六分。”
“那么进入仓库的时间是……”
“应该是三点零八分或零九分吧。对了,这个您问速水就知道了。我们从仓库出来的时
候,他正赶着马车回来。”
田原和井川连忙查看各自的笔记,小山则在速记簿上翻找。阳子的话和让治的供述基
本吻合。
“我那时还问速水,客人接来了没有。先生,马车坐起来感觉如何啊?”
“啊,那可太威风了。坐上那东西,自己好像一下变成大人物了,真奇妙啊。”
“嘻嘻,金田一先生真有意思。我爸那贵族趣味也够可以的。”
“先不说那个,阳子小姐,你是否知道今天名侦探金田一耕助会来?”
“不知道。我只听速水说要用马车去接一位客人。”
“这样啊。对了,阳子小姐,你们几位进入仓库的时候,假如有人躲在杂物堆后,你们
会发现吗?”
“我一点都没想过那种事。”阳子忽然打了个寒战,“有那种可能吗?您是说凶手当时正
躲在仓库的某个角落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不,只是这里有些事情非常微妙。那么接下来……你们三人一起回来了,是吧。然后
呢?”
“我们先去洗了个淋浴。回来的路上,我跟柳町先生约好了,请他吹长笛给我们听。所
以回来后,我们三人都去洗了澡,然后在这对面的娱乐室集合听长笛。柳町先生的演奏棒
极了。”
那笛声金田一耕助在浴室也听见了。
“然后呢?又去那间仓库了?”
“嗯,吹完长笛,柳町先生似乎丢了什么东西,我一问,他说烟斗不知丢在哪里了。在
后门碰见的时候,他还叼着那个烟斗,所以肯定掉在那附近了。于是我们三人就去找烟
斗。”
“所以就怀疑掉在仓库里了,是吗?”
“啊,我们先在后门附近找了一通,但没有,这才说会不会在仓库里,是我说的。”
“那么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
“是奥村。啊不,也许是柳町先生吧。”
“怎么回事?”
“我这个人老是冒冒失失的。不管怎么说,烟斗不可能在马车上吧?我就只顾着往地上
瞧。烟斗很快就找到了。哎呀,可惜,断成两截了……我正说呢,奥村忽然使了好大劲抓
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就跟疯了似的。我吓了一跳,赶忙看向柳町先生,只见他瞠目
结舌地望着马车上面。这时我才往那边一看……这么说够清楚了吧?”
“稍等……让你回忆那个场面非常抱歉,但你当时是否立即明白被害人已死?”
“嗯,这个……说实话,刚开始我还生气来着,以为是无聊的恶作剧。但他们俩的表情
都非常严肃……奥村还爬上马车摸了一下,脸马上变得煞白,慌慌张张地爬了下来,我这
才明白人已经死了。这下轮到我跟疯了似的。后来的事情金田一先生就都知道了。”
“嗯,谢谢你的回答。主任,您还有什么要问……”
“好,我想请问小姐,你和父母在东京的本宅一起生活吗?”
“嗯,那当然了。”阳子忽然露出调皮的表情,“我和妈妈的关系可好了……这么说也许
太假了。但也不能说是关系不好。妈妈和我不管是出生成长的经历还是思考问题的方式都
截然不同,所以我们互不干涉。坦白说,我觉得妈妈总是那么年轻、漂亮,关心爸爸……
就这些。别看我这样,我也很能替爸爸着想。”
“你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阳子的表情有些紧张。
“爸爸是个大孩子,做生意可能很能干,但脾气就跟小孩似的。占有欲很强,想要的东
西搞到手后,就显出一副满足的样子。因此最近爸爸都挺满足,只要爸爸满足,我就也满
足。”
“最近……你父母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怎样算不愉快?我没觉得有什么,您发现什么了吗?”
“其实……我们在现场,也就是那间仓库里发现了这个。”
田原警部补忽然从桌下拿出那把藏刀手杖摆在阳子面前。阳子的脸上立即掠过惊恐的
神色。她瞪着双眼死死盯住手杖,惊恐地颤抖着。
“你认识它吧?”
“嗯,见过。”阳子从嗓子眼里勉强挤出声音,“这是爸爸很早以前就有的。有一次他还
叫我不要去动这种不像话的东西。但是,爸爸……该不会是……”
“该不会什么?”
“可是,爸爸是胜方啊,如果要被怨恨,也应该是爸爸被怨恨,对吧?”
“最近你爸爸和古馆先生之间是否有什么纠纷?”
“不知道。对了,古馆先生前一阵子说要建高尔夫球场。爸爸还准备在资金上支持……
我记得听奥村说起过,但生意上的事我不怎么感兴趣,所以……”
自从见了藏刀手杖,阳子的态度就明显不同了。她内心的慌乱暴露无遗,说话时好像
还想着别的什么,疲惫之色明显加剧。
“今天就到这儿吧……金田一先生,您还有什么要问?”
“啊,那我就……”被田原警部补一催,金田一耕助在椅子上坐正,问道:“阳子小姐,
我想问一句题外话,你父亲现在的体重大概是多少?”
“啊?”
“你不清楚父亲的体重吗?”
“这个……”阳子一脸讶异,“爸爸身高一米七,所以他的最佳体重是七十五公斤,医生
经常提醒他不要超过这个标准。可是他这个人,什么活都不干……不做运动不出汗,动不
动就超过八十公斤。最近增到近八十五公斤,被妈妈狠训了……可是他还为自己这种体格
扬扬自得呢,就跟个野人似的。有一次他跟妈妈开玩笑,可能是话语间露出粗人本性了
吧,像妈妈那样出身上层阶级有教养的人,实在是听不入耳,所以,那个……”阳子眼睑有
些发红,奇怪地轻笑了一下,接着说,“爸爸不留神说了粗俗的话,而且是当着我这个女儿
的面,所以妈妈大为光火……哈哈。不过那之后爸爸也老实了,有空就去道场锻炼,出出
汗,所以现在最多也就七十八公斤吧。”
“去道场?”
“爸爸是剑道五段。”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就到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