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继奥村秘书之后被传讯的是前子爵天坊。从这个鸡蛋似的光脑袋下生着浓密的八字
胡,侏儒般的贵族元老口中,几乎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天坊昨天乘四点到站的火车抵达,同行的有柳町善卫。晚餐后听阿糸讲起独臂人的事
情,他也没往心里去。然后今天午饭……
不知道是此人性格使然还是故作姿态,说起什么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弄得警官
们心里窝火。
“您说昨晚听说了独臂人的事并未多想,请问您知道昭和五年秋天那件事吗?”
“当然知道。”
“那么,想必您也知道当时被砍断一条胳膊的人一直行踪不明吧?”
“啊,这当然也知道。”
“尽管如此,您听说独臂人出现之后又莫名消失,却仍没当回事?”
“我说你啊,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说白了,差不多就是个传说。”
“您认为是传说?”
“虽然确有此事……但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所以……”
“所以?”
“就算当时被砍掉一条胳膊的尾形静马还活着,要找辰人报仇雪恨,也用不着等二十
年,应该有很多机会。昨晚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没当一回事。”
“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您不会还不在意吧。”
“那倒也是,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鸡蛋般的光脑袋、丘比特玩偶似的身子,这侏儒般的旧贵族具有他们那一群体特有的
傲慢和狡猾。他那不得要领的回答令警官们更加焦躁。
“那么请您讲讲今天下午的情况吧。”
“好啊。”前子爵天坊微微一点鸡蛋状的脑袋,“吃完饭大概是一点刚过。那个叫阳子的
姑娘和秘书奥村最先离开餐厅,没过多久柳町也走了,最后就剩下了我、辰人和主人筱崎
三个。我和筱崎有话要说,辰人似乎也有话,我就把优先权让给了辰人。从餐厅出去时大
约一点半。出去前,我说有事想和筱崎单独谈谈,他叫我两点半再过去。所以我到处闲逛
了一小时。两点半准时回到餐厅,筱崎已经一个人在那儿等着我了。”
虽然口气一如既往地傲慢,但从说话变得有条有理来看,天坊一定在脑袋里重新组织
过应对的内容。
“明白了,这么说当时古馆已经离开了?”
“是啊。筱崎跟我说五分钟前刚和古馆谈完,正想派人去找我呢。”
“那么您和筱崎先生谈到几点?”
“正好三点。一到三点就结束谈话分开了。”
“然后您去哪儿了?”
“我回自己房间躺着了。给我安排的是二楼的风信子间。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女
人高声尖叫,冲出来一问才知道是阳子那姑娘。那时候大概是四点二十分。”
“也就是说,三点到四点间您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
“是啊。”
“有没有人能为您证明,证明您没离开风信子间半步?”
“这个嘛,我也犯不上每件事都跟用人打招呼,说什么‘这就回房休息’吧。等一
下……”天坊故意夸张地拧起眉头,“你们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我没道理恨辰人。他被杀对
我来说没有一分钱的好处。”
“先不说这个,您和筱崎先生都谈了些什么?”
“都是和案子没关系的话,一点也没扯上辰人。”
“但如果不碍事,还想请您透露一下,是有关哪方面的谈话,您说说大体情况也
好……”
此时,这位旧华族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快。
“是关于生意上的,某种生意。”
“某种……是什么?”
“古董收藏。”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时,天坊的脸上瞬间闪过屈辱的神色。
田原警部补看在眼里。“啊,失礼了。”他连忙隔着桌子低头致歉。
想来这个落魄的老贵族找上势头如日中天的新兴财阀,是想拜托对方做自家古董的掮
客,弄点钱来维持日子。这种事情被人直白地问起,无疑会令他的自尊心隐隐作痛。
“我再请教一事,您知道古馆和筱崎先生谈了些什么吗?”
“这个你直接问筱崎吧。”
“啊,我们当然也准备问他,但谨慎起见还想向您求证……似乎筱崎先生要给古馆筹划
的生意投资……”
“那件事啊,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筱崎夫妇和古馆之间的关系一直那么融洽啊。”
“那可不,投资就足以说明。”
“但就算男人什么都能看开,夫人又怎么想呢,心里会不太痛快吧?”
“可能吧。倭文子这女人我猜不透,她在我看来一直是个谜。”
“一直是指……”
“啊,我是说,原来她是讲好要和柳町结婚的,结果关键时刻背叛柳町嫁给了辰人。换
成一般人,见到自己背叛过的男人,多少会觉得内疚或者尴尬,但那个女人就无所谓。做
法事或因为别的什么碰见了柳町,她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就好像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存在。这算是生性强硬还是冷漠呢……”
“那么柳町先生有什么感受?现在对夫人还有感情?”
“不知道。”天坊捻着粗粗的八字胡,“我觉得不会,但那人也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昨
天在火车上我还试探过,他还是单身。至于是否还对倭文子念念不忘……这就不是我该管
的事了。”
天坊的态度和口吻都恢复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味道。他大腹便便,懒洋洋地歪坐在
椅子里,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更多的是无聊和不耐烦。不,他也可能是在有意强调这
种情绪。
“嗯。谢谢您的回答。金田一先生还有问题吗?”
“啊,我想请问天坊先生一个问题,您刚才说自己一点半左右离开餐厅,两点半准时回
来。这中间的一个钟头是怎么过的?”
前子爵天坊眼睛一翻,盯着金田一耕助乱蓬蓬的脑袋,说:“我说金田一先生,你是要
调查我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啊。很遗憾,我拿不出来……我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只是
在这房子里随便转转,漫无目的地溜达而已……也说不定底下做事的人瞧见过我。不
过……”
“不过?”
“有那么三五分钟吧,我和倭文子……不,和筱崎夫人聊了一会儿。”
“和夫人?”
在场几人一惊,互换了眼神。
“那是几点的事?”
“不清楚是几点。我到处乱转的时候走到了院子里,在那里闲逛时,偶然走到了筱崎夫
人的房前。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这儿有个别名叫迷路庄,院子里把植物种得像迷宫一
样。在迷宫里乱转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走到了夫人的房前。这不是我的责任,都是因为那
迷宫。当时她正把椅子搬到露台上侍弄法国刺绣之类的东西,我就打了声招呼。”
“您说聊了三五分钟,都聊了些什么?”
“也没聊什么……就是站着聊了几句。比如问问‘您之前说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之类
的。夫人倒是请我进屋坐坐,可我也没什么事,所以只站着聊了几句就离开了。”
说来此人也曾和倭文子是舅舅与侄媳的关系,碰了面说上几句话也并不奇怪。但……
“当时旁边有没有别人?比如女佣……”
“没有。”
“啊,是吗。那么您还遇到过什么人?”
“这个啊。”天坊歪起脑袋,“对了,跟筱崎夫人道别后,返回途中我又迷路了。透过一
扇玻璃窗,我看到日式房间里有人在睡觉。纸拉门开着,所以能看见。我一看就慌忙逃开
了,后来问了筱崎才知道是那个叫阿糸的老太婆。”
刚才阳子也说了,两点到三点间阿糸要睡午觉。那么天坊在后院迷路应该是两点之
后。
“啊,这样啊。”金田一耕助颔首道,“那我再问个问题,这一小时里您是否去过那间仓
库?”
“没去过。我主要在房子和庭院里转悠,没往后边去。那间仓库在内院墙外,我压根儿
没走出内院。”
“您知道那个地道吗?”
“这个嘛,金田一先生。这栋建筑物里到处都有地道,这我是知道的。但是依我之见,
那种东西如同儿戏,我完全没兴趣,所以也没有好奇心,也就丝毫不想知道关于地道的
事。”
“啊,非常感谢。主任,您再问几句?”
“啊,不用了。下一位该谁了?”
“请阿糸来吧,如何?”
“好的,我来传话。”
天坊捻着粗粗的胡子大摇大摆地走了。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后,几人满腹怀疑地看看彼
此。
“主任,”老刑警井川压低嗓门,“那家伙肯定隐瞒了什么。凭我长年的直觉错不了,他
背地里绝对有见不得人的把戏。”
“买卖古董应该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吧?”
“不是那个。关于案子他肯定知道点什么,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也应该发生过什么。金
田一先生,您怎么想?”
“嗯,我也赞成井川先生的说法。只是那跟这次的凶案有多大关联……”
“嗯,嗯,因为凶案毕竟发生在三点到四点二十分之间啊。”田原警部补嘟囔的同时,
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的是阿糸小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