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阿糸像猿猴上树似的,灵巧地爬上了椅子,翕动着荷包样的瘪嘴笑眯眯地看了看在场
几人,开口道:“哎呀,各位好像有事要问我,请尽管问……不必顾虑我的年龄。我耳朵好
使,眼睛也还看得见。”
人一旦活到这个岁数就带上了几分妖气。几个人一时间怔怔地看着这个文化遗产似的
老太婆。终于,警部补探出身子问:“老太太,这么精神真难得啊。今年多大岁数了?”
这世道真是民主了。战前要有人敢问这种话,马上就得挨这位遗孀呵斥吧。
阿糸也颇识时务,她答道:“年龄的事不能问哟。虽然我已是这副样子,离一百岁还有
段日子呢。呵呵呵。金田一先生,请随便问。”
“好的。主任,咱们开始吧。”
“知道了。那么阿糸,首先请教您星期五傍晚独臂人消失的事……”
“对了,金田一先生,”椅子上的糸女轻巧地转向金田一耕助,“这件事您问过玉子了
吧?”
“问过。”
“确有其事吧?”
“嗯,是的。”
“哎呀,各位,玉子要是跟我提上一句是个独臂人,我肯定会亲自出去。可惜知道得太
晚。”
“但是阿糸,您应该知道大丽花间里有地道吧。为何要命手下人把来路不明的男人安排
在那里?”
“话是不错,主任,当时我可没觉得那人有什么来路不明。一来有那天早晨老爷打来的
电话,二来他还带着老爷的名片。”
“就算这样,把他安排在有地道的房间也太……”
“那是老爷的命令。啊,应该说我以为那是老爷的命令。”
“明白了。”金田一耕助从旁插嘴,“随后您去和客人打招呼的时候,大丽花间被从里边
锁上了,对吧?”
“不,也不知道是从里边还是外边锁上的。从哪边锁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但钥匙不是在房间里吗?”
“啊,对对。”糸女似乎有点慌,“没错。就因为这点,才怀疑是不是从地道逃走的。人
上了年纪,一不留神就犯糊涂……”
金田一耕助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糸女装糊涂的神情。
“您之后没试着下地道走一趟?”
“那可不行。虽说精神好,但毕竟这把年纪了。普通的路都走得颤颤巍巍,地道就更别
提了……”
“您告诉夫人这件事了吗,独臂人的事?”
“没有,我没跟夫人说。一来这事跟夫人没关系,二来老爷不在,我不想无端让夫人担
惊受怕。”
“那么,昨天早晨老爷抵达的时候……”
“当然是如实汇报了。”
“当时老爷有何反应?”
“那还用说,老爷吃了一惊。对了,当时夫人也在,她也受惊不小。所以我马上叫来玉
子,委婉地询问了当时的情形。”
“为此老爷还下了一趟地道吧?”
“老爷没跟我们说,但应该是下去过的,就在客人来之前不久。”
“那么,是什么时候决定找我来的?”
“昨天深夜吧……所以今早我早早爬起来打电话叫人拍电报,这种事情可不能交给旁人
去办。那封电报几点送到先生手上的?”
“我是早晨九点接到您的电报,和风间商量之后决定前来拜访。十点左右,我在新桥站
给您回电,报文是几点到的?”
“十二点左右,快开午饭的时候。”
“我在电报里说火车两点半到,您把这消息告诉什么人了吗?”
“没有,除了老爷和夫人以外,谁都没告诉……”
“那么几位客人是不知道我要来了?”
“是的,只要老爷和夫人没往外说。”
“嗯,知道了,谢谢您。主任,您请问。”
田原警部补专心致志地听着二人一问一答,被金田一耕助这么一催,才猛然醒过来似
的,开口道:
“老太太,请您讲讲今天午后的情况。听说两点到三点是您的午睡时间……”
“是的,是的。不能不服老啊,每天不躺上一会儿就坚持不到晚上,这么说好像挺没志
气的。”
“您今天也午睡了吗?”
“睡了。所以才能坐在这里和各位说话嘛。”
“午睡时天坊先生从您房前的院子里走过,您发觉了吗?”
“啊呀!”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啊呀,真是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午睡的时候习惯开
着隔扇,所以吩咐过他们谁也不许在院子里走。那,天坊先生看见我睡觉的模样了?啊
呀,真是的……可是天坊先生怎么会在那里……”
“说是参观庭院时迷了路。那么您一直睡到三点?”
“嗯,是多年来的习惯,一般睡一个小时就准时睁眼。起来洗澡时,一个叫阿杉的女佣
过来传老爷的口信,说金田一先生要过来,叫我到会见厅去。我就赶紧从浴室出来往那边
去了。过了一会儿先生就来了。先生,那时候四点刚过吧。”
“嗯,阿杉来接我是四点整。”
“对啦,对啦,后边的事情先生也非常清楚了。”
糸女耳朵确实好使,虽年事已高,但嗓音洪亮清晰,问起话来没有任何障碍。老年人
每每遇到对自己不利的问题,就假托耳朵不好装聋作哑,但她完全不同。和天坊相反,在
场的警察都对她颇有好感。
不过问话一旦涉及杀害辰人的凶手,她便只拿“不知道”、“没听说”、“不清楚”来应付
了,而且绝对不会留下破绽让对方抓住。
“那么阿糸,这附近时不时有独臂人如幽灵般出现,您应该也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传言
吧?”
“那个是……早就有的传闻了。”
“您对此怎么看?”
“这事啊,主任,我经常听人说起。虽然很想亲眼确认一次,可是也怪了,偏偏碰不
上。所以您这么问我,叫我如何回答呢……我想至少应该提高警惕。前天晚上玉子哪怕能
提一句是个独臂的客人,现在就不会这么遗憾了呀。”
糸女一脸认真。尽管她话语里表示十分遗憾,但那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单凭她的表
情,金田一耕助也很难判断。
“尾形静马这个人,您认为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主任您可真是的,自从那件事之后,这问题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那边的那位警官
先生……您叫什么来着……”
“我叫井川,老太太。”
“对对,井川先生,井川先生,上了年纪就爱忘事。井川先生也是彻彻底底怀疑上了
我,说得就好像是我把尾行藏了起来,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老太太,痛痛快快把实话吐出来如何?时代变了,那桩案子也已经过了诉讼时
效。”井川显示出老狸子的执著。
然而糸女却不吃他这一套。“呵呵呵,您还在说这个……老身吐实话也好,不吐实话也
好,都一样,反正是一概不知。”
“那么您也不知道尾形静马是死是活?”
“是啊是啊,不管问多少次,谁来问,我的回答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
道。”
说不清是真话还是假话,从这点就能看出糸女的老辣。她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镇
定自若地来回打量几人的脸,丝毫不露破绽。
田原警部补似乎也束手无策了,放弃了这个问题,转而问:“那么老爷和夫人感情一定
很好了?”
“那是。”糸女一脸理所当然地抿着嘴笑了,“老爷就不用说了,夫人这辈子恐怕是头一
次遇到这么有男人味的男人,所以呀……对了,金田一先生。”
“嗯?”
“旁人可能觉得夫人有些缺陷,其实她是不愿在人前表露情感……这种习惯自她年轻时
起就深深在性格里扎根了,怎么都改不掉。不过,越是这样的人,到了二人世界里,才越
是情深意浓呢……”
一把年纪的糸女说到这儿,忽地飞红了脸颊,大概是因为她经常撞见那情深意浓的场
面。
“夫人在古馆身边时您就认识她吧?”
“嗯,但是她几乎没怎么来过这儿。因为辰人讨厌这个地方嘛。打仗的时候,不是有传
言说美国兵要在远州滩一带登陆吗?这么一折腾,这儿就不太平了。疏散的时候也是去了
轻井泽。”
“柳町先生恰恰相反,还经常来这儿吧?”
“是啊。那真是个可怜人啊……是个能替姐姐着想的人呢。”
“柳町先生和夫人的事您也知道吧?”
糸女一言不发地盯着田原警部补的脸看了半晌,荷包似的瘪嘴边浮现出一缕嘲讽的轻
笑。“主任,您该不会以为是柳町先生对二十年前的事怀恨在心,犯下这桩案子吧。柳町先
生可不是那种人。”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金田一先生,您还有问题吗?”
“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案发现场的仓库里有个大沙袋,您知道吗?”
“沙袋?”
“嗯,不像米袋子那么大,差不多这么大吧……”金田一耕助用手比划出袋子的大小。
“啊,哎呀,那个沙袋还留在那儿啊。”
“看来您是知道那个了。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东西啊,上个月不是来台风了嘛。上游要是决了口会很危险,所以分派各家农户做
沙包,当时我们家也摊到六个沙包。可是我们和农户不一样,没有什么米袋子。幸好有过
去柑橘山在的时候用过的袋子,填了六个沙包。怎么,那东西还有剩吗?”
“嗯,只、只剩了一个……”金田一耕助的侧脸感觉到了嬉皮笑脸的井川那不怀好意的
视线,不由得结巴起来。
“哎呀,那东西有问题?”
“不,没事。我随便问问……”
田原警部补到底忍住了没笑,井川和小山却嘻嘻笑个不停。糸女莫名其妙地来回看着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