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崩塌的响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鼹鼠洞中就传出了土腥味。看情形,洞那头的出口
八成已被掩埋。
“走吧,先出去再说。”
鬼石窟相当结实坚固。尽管地底发生了大塌方,蚂蚁道却丝毫不为所动。这对三人来
说实在是万幸。跛脚的井川殿后,三人钻出了鬼石窟。
“大叔,你去仁天堂,随后我派人过去增援。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地道。对手有
枪,塌方也还没停。金田一先生,咱们到日式房间去。”
平日不温不火的警部补此时也雷厉风行起来。半道上碰到的两名便衣,一名被派往仁
天堂,一名去鬼石窟。警部补自己则脚下生风,一路小跑。金田一耕助也甩动着借来的肥
大裙裤,跟在后边跑着。
筱崎夫妇居住的就是昔日种人伯爵的卧室,十二叠的日式客厅连着十叠的偏房,又深
又大的壁龛旁安有木架子,架子下边是小壁橱,问题就出在那里。壁橱后的墙能和地板一
齐旋转,同仁天堂的机关如出一辙。
卧室里铺着两套被褥,其中一套像蛇褪下的皮一般空着,倭文子应该睡在里面。被褥
相当凌乱。
慎吾仰躺在另一套被褥上。在糸女的协助下,深尾护士麻利地忙乎着。森本医生已经
离去,但家中留有一名护士,应该说是慎吾命大。老练的护士有时比年轻资浅的医生还要
靠得住。
金田一耕助和田原警部补进来时,慎吾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那笑脸像是顽皮
的小孩,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哭相。这让耕助和田原松了口气。
金田一耕助上前握住慎吾的手。慎吾的手掌热乎乎的,充满了力量。
“护士,伤势如何?”
“不要紧。一枪只是擦伤,一枪击中了腹部,但没伤到要害。要是再往上可能就打中心
脏了。”此时,护士平淡的语气反倒令人放心。
“不要紧。老爷天生就结实。”
听见糸女糯软甜蜜的腔调,田原猛然想起了金田一耕助先前的话:
——她若是年轻上几岁,没准就要倒追筱崎了。
这时,让治和久保田刑警钻出了小壁橱。久保田一手拿枪,十分激动。田原警部补上
前小声询问。
“果然是独臂人干的。那家伙袭击男主人,绑架了女主人。”
“你怎么知道?看见独臂人了?”
“没,可是老夫人和这位青年说了,他们今晚在这附近的房间里休息,听见枪声就冲了
进来。当时男主人已经倒在地上,墙壁那边传来夫人喊‘救命!救命!独臂人……独臂
人……’的声音。”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设计。金田一耕助和田原警部补交换了眼神,点点头。
让治急红了眼,什么也没说。糸女一心只顾着帮深尾护士的忙。慎吾一言不发,双目
紧闭。
“你追上去了?”
“我赶到的时候,这位青年正要下地道。因为凶手有枪,我就在他前头下去了。看,凶
手在这里开过枪,墙壁有点焦痕。”
壁橱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能乐面具。正是倭文子常使金田一耕助联想起的表现年轻
女性的面具。
“这面具做得很巧妙,从后面一操作,两只眼就睁开了。凶手就是从左眼开的枪,墙里
侧被烧焦了。”
“你去追凶手了?”
“本来是要追的。墙那边有台阶通向地下,我赶到楼梯拐弯的平台,就听见下边
有‘砰’的枪响,还有女人的尖叫。不对,女人尖叫在先。然后又是两三声枪响,周围轰隆
隆的。要不是这青年从后边抱住我,我就被活埋了。可怜这家的夫人恐怕是没救了,但好
在凶手也……”
年轻的久保田是个直性子,还对内幕一无所知。房间里一股尘土味。
要不是金田一耕助挑明个中玄机,我们可能还被凶手玩得团团转,一头钻进人家设下
的圈套。田原警部补不由得叹气。
这时,奥村驱车载着森本医生赶来了。事发时,他正合衣守在阳子的卧室旁,正好帮
了大忙。
森本稍微检查了一下,说:
“嗯,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秘书说的夸张得很,我还当伤有多重呢,白紧张了一
番。”说着从随身的包中取出必要的器具,“我马上取子弹,各位回避一下,回避一下。”
“那我们先告退了。”金田一耕助跟慎吾打了声招呼走出卧室,其余人也跟着出来了,
只有糸女纹丝不动,说:
“不,我就在这儿。我是这家的主人。”
卧室外候着鉴定科的人。“主任,这个。”
鉴定科员递过来的是一个西式信封。
“啊,辛苦了。”
田原警部补把它装进口袋,和金田一耕助一道走到前台,那里有大量待命的便衣和警
官。警部补下了几道命令,待这些人离去,才从口袋中取出信封打开。里边是三张放大到
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警部补扫视了一遍后,默默地递给金田一耕助。
照片上是某个旅馆房间,凌乱的被褥上倒着一对男女。是辰人和倭文子。两人虽不至
一丝不挂,但也差不多。其中一张照片上,两人正翻云覆雨,但脸部并不清晰。可能是为
了让情况更一目了然,才拍下了前后的情景。
照片当然是偷拍的。拍照的想必是天坊。虽然照片上的二人也不光彩,但天坊的这种
卑劣行径更是让人不齿。
“看来井川先生的推理是正确的。”
“嗯,可惜我们的思路正好反了,还以为是筱崎……要没有先生在,我们可能就铸成大
错了。”田原警部补深深鞠躬。
地道里的塌方慢慢平息,局部的崩落却一直持续到天明。事发后,倭文子和柳町善卫
都不见了踪影。众人推测他们被地底的塌方掩埋,但险情不断,无法着手救援。
慎吾的手术很顺利。子弹未中要害,情况比想象中乐观得多。晌午时分,医生同意进
行简单的讯问,金田一耕助和田原警部补便一起走进了卧室。慎吾仰卧在床铺上闭着眼
睛,周围再无他人。
两人在枕头左右两侧坐下。
“金田一先生,您先请。”田原似乎要将诸事全权委托给金田一耕助。
听闻此言,慎吾像个闹别扭的孩童,摇着脑袋说:
“不行,警部补先生,让这家伙先问就糟了。”
“糟了?为什么?”
“我对这位先生没招。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撒不了谎啊。”
“哈哈,对不住。但这正是主任的用意所在啊。好了,说实话吧。只说昨晚的事就行,
其他情况我们已大致掌握,证据也已找到。”
说证据已经找到并非虚张声势。
那只镰仓雕花托盘经过仔细检查,在一条龙的眼睛上发现了小洞。不仅如此,还自那
小洞深处挖出了折断的针尖。凶手担心钥匙滑回托盘时针会松脱,扎得过深。结果最后使
劲拽线时,针尖就断在了托盘里。但折断的部分太小,就连凶手也没有察觉。通过检查凶
手的物品,找到了尖端折断的法国刺绣针。凶手哪怕再用一次那针都会发现异状,可惜没
有那个时间。针和托盘中取出的断尖相吻合。
“金田一先生,我只想问一件事。杀死天坊和玉子的是……”
“的确是那个人。我刚说的找到证据就是这意思。至于古馆被杀,待会儿再慢慢道来。
那么,昨晚……”
“昨晚我烂醉如泥,睡得像块木头。”
慎吾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屋顶,淡淡地说了起来,那语气就像是在默诵一般。
“所以你要问具体时间,我也说不上来。我是忽然被倭文子的尖叫吵醒的。当时房间里
灯火通明,不见倭文子的踪影。我猛地发现壁龛旁木架下的壁橱门开着,才知道那儿是个
地道,正想爬起来看个究竟,砰的一声,这儿就挨了一枪。”他指指肚子上的绷带,“我马
上披着被子扑倒在榻榻米上,这时第二枪擦着我左肩膀过去了。”
事后,金田一耕助绕到墙壁里侧查看面具的左眼,发现慎吾滚到的榻榻米外侧是手枪
射击的死角。危情之下能如此应对,慎吾也许早料到会遇袭,事先有所准备。不过即使现
在问,他也不会吐出实情。
“然后阿糸和让治就冲进来了吧。”
“嗯,是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两个人都用被子从头裹到脚。”
“当时夫人说了什么吗?比如是谁袭击的她。”
“应该说是独臂人吧。”慎吾的语气毫无起伏,生硬而机械。
“我问完了。希望你能早日康复。”
随后,糸女和让治也接受了调查。糸女若无其事地说:
“我只是想陪在老爷身边,可是一个人又怕得慌,就叫上了这孩子。”
其余她一概不提。
人们着手开挖地道是在上午八点。镇上来了消防队和土木工匠协助警方挖掘。挖掘从
仁天堂一侧开始,因为大丽花间这边没法运出瓦砾。
当然,此时再喊倭文子和善卫的名字已经得不到什么回应了。两人的生还可能本来就
微乎其微。
挖掘迟迟没有进展。地道狭窄逼仄,稍有震动,搞不好又会引发新的大面积塌方。
下午两点,柳町善卫首先被发现。他倒下的地方不远处就是老鼠陷坑。他右手握枪,
左肩中弹,人还没死,所以马上被抬到名琅庄的一室接受森本医生的治疗,只可惜两个小
时后还是咽了气。咽气之前,他对守在枕边的金田一耕助和田原警部补坦白了以下事实:
是他杀了古馆辰人。他用藏刀手杖打昏古馆,然后用绳子将其勒死。当时他听见仁天
堂方向有人声,所以赶忙把尸体藏到杂物堆后,然后从后门转出,若无其事在周边散步。
这时阳子和奥村来了。他把他们领到仓库,为的是让他们看到里边没有异状。接着让治把
马车赶了回来。他忽然想到可以先回名琅庄,趁阳子和奥村洗澡时迅速折回仓库,再把死
者放上马车,这样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就更加无懈可击……
再问他天坊和玉子的死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无力回答。刚才的坦白已经耗尽了他全部
力气,随后他的意识就开始模糊,不久就咽了气。
回想起来,柳町善卫的人生真是充满了苦涩的一生。
挖到变成一具死尸的倭文子,是在两个钟头之后的下午六点。
闻讯赶来的田原警部补和金田一耕助一看,都不由得僵在了原地。那尸体实在太凄
惨,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倭文子躺在老鼠陷坑里,周围没来得及逃走的老鼠数量惊人。在上下左右照来的数条
手电筒光束中,老鼠们溅起泥水四散奔逃。
挖到尸体的是执著的老刑警井川。就连身经百战的他看到这具凄惨的尸身也震惊了,
眼中甚至泛起了泪花,可能是想起了可怜的玉子的亡骸。
顺便说明,老鼠陷坑并没有被塌方彻底埋实,里边是架空的。傲慢的倭文子昔日的美
貌已经无迹可寻,有的只是被数以万计的地沟鼠啃噬撕咬过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有些地方
甚至已经露出了白骨。她穿着一件和服长衬衣,裸露的胸脯上已经不见了乳房。
就连训练有素的挖掘队员目睹此状也都大惊失色。
在田原警部补的指挥下,尸体很快被抬到了名琅庄的日式房间。从身体的各种特征可
以断定,那的确是倭文子。随后森本医生开始验尸。
验尸报告令人毛发倒竖。死者手臂和大腿中弹,但那并不是致命伤。致命的也不是塌
方,而是那一大群老鼠。听到这里,金田一耕助的脊梁不禁掠过一阵阵战栗。
这个傲慢的女人,活生生地做了老鼠的饵料。
今天正是十月二十日。就在二十年前的今天,名琅庄也发生了惊世的惨案。金田一耕
助并不是个传统观念很重的人,但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千百年来流传在这个国度的一
句老话:因果报应。
他长叹一声,卸下了心头的大石。这下,惊动世间的迷路庄惨剧也该划上休止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