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身主 (117)
麦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出了名。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的人马上就知道了。不到一个
星期,他已经成为了谢夫特寓所极为重要的人物。这里有十到十二个寄宿者,不过他们都
是诚实的工头或商店的普通店员,与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性格完全不同。晚上,他们聚在
一起,麦克默多总是谈笑风生,出语不凡,他的歌声更是异常出色。他是一个天生的朋
友,具有使周围的人心情舒畅的魅力。
但是一次又一次他也像在火车上那样,显出超人的智力和突如其来的暴怒,令人敬
畏。他从不把法律和一切执法者放在眼里,这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高兴,而让另一些人
惊恐不安。
从一开始,他就毫不掩饰,公然赞美说,自打看到她的美貌容颜和优雅身姿起,这位
房东的女儿就俘虏了他的心。他不是一个畏缩不前的求婚者,第二天他就向姑娘倾诉衷
情,从此之后,他总是翻来覆去地说爱她,完全不管她会说些什么令自己灰心丧气的话。
“还有别人吗?”他大声说道,“就让他倒霉吧!让他小心点吧!我能把我一生的机缘和
我以全部身心向往的人让给别人吗?你可以坚持说‘不’,伊蒂!但总有一天你会说‘愿意’,
我还年轻,完全可以等待。”
麦克默多是一个危险的求婚者,他有一张爱尔兰人能说会道的嘴巴和一套随机应变、
巧言劝诱的手段,还有丰富的经验和神秘莫测的魅力,能够博得女人的欢心,最终得到她
的爱情。他谈起自己的出身地莫纳根郡那些可爱的山谷,谈到引人入胜的遥远岛屿、低矮
的小山和翠绿的湖边草地,从这种到处是尘埃和积雪的地方去想象那里的景色,让人更觉
得它越发美妙无穷。
然后他把话题转到了北方城市的生活,他熟悉底特律和密执安州一些伐木区新兴的市
镇,还到过芝加哥,在一家锯木厂里工作。然后他就暗示那些风流韵事,说到在大城市遇
到的奇闻,那些故事是如此离奇,又是如此神秘,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有时忽然若有
所思地远离了话题,有时让话题突然中断,有时飞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有时结局就在这
沉闷而荒凉的山谷里。伊蒂静静地听着他的话,乌黑的大眼里闪现出怜悯和同情的光彩
——这两种心情一定会急速而自然地转变成爱情。
麦克默多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以他找到了一个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份工作
占去了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也就无暇去向自由人会分会的头目报到。一天晚上,他在火
车上认识的旅伴迈克·斯坎伦前来拜访,才提醒了他。斯坎伦个子矮小,面容瘦削,眨着黑
眼睛,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斯坎伦很高兴又看到了麦克默多,喝了一两杯威士忌之后,
他说明了来意。
“喂,麦克默多,”他说,“我记得你的地址,所以冒昧来找你。我真奇怪,你怎么没去
向身主报到,为什么还不去拜谒首领麦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做,太忙了。”
“如果你没有要紧事,一定要找时间去看看他。天哪,伙计,你到这里之后,第一天早
晨竟然没到联合会馆去登记姓名,简直是疯了!如果你得罪了他,唉,你决不要……就说
到这吧!”
麦克默多惊奇地问:“斯坎伦,我入会已经两年多了,可是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紧急的义
务。”
“在芝加哥或许不是这样!”
“嗯,那里也是同样的社团哪。”
“是吗?”斯坎伦久久地凝视着他,眼睛里闪出危险的光芒。
“不是吗?”
“这些事你以后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对我讲清楚。我听说我下车后你和警察争吵
过。”
“你怎么知道的?”
“在这个地方,好事坏事都传得很快。”
“嗯,不错。我把对这帮家伙的看法告诉了他们。”
“天哪,你一定会成为麦金蒂的心腹的!”
“什么?他也恨警察吗?”
斯坎伦大笑起来。
“你去看他吧,我的伙计,”斯坎伦告辞起身,对麦克默多说,“如果你不去看他,那他
就不是恨警察,而要恨你了。现在,请接受一个朋友的劝告,马上去看他吧!”
碰巧就在这天晚上,麦克默多遇到了一个更紧急的情况,迫使他不得不这样做。也许
因为他对伊蒂的关心比以前更明显,也许这种关心被好心的德国房东逐渐觉察了出来,不
管什么原因,反正房东把这个年轻人招呼到自己的房间里,毫不掩饰地谈到正题。
“先生,据我看来,”他说,“你渐渐地爱上我的伊蒂了,是这样吗?还是我误会了?”
“是的,正是这样。”年轻人回答。
“好 (118) ,现在我对你直说吧,这是毫无用处的。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
“她也对我这么说。”
“你应该相信她说的是事实。不过,她告诉你这个人的名字吗?”
“没有,我问过她,可是她不肯告诉我。”
“我想这个小丫头是不会告诉你的,也许她不愿意把你吓跑吧。”
“吓跑!”麦克默多一下子火冒三丈。
“啊,没错,我的朋友!就算你怕他也不是什么羞耻。这个人是特德·鲍德温。”
“这家伙是什么人?”
“他是死酷党的一个首领。”
“死酷党!以前我听说过。这里也有死酷党,那里也有死酷党,而且总是窃窃私语!你
们大家都怕什么?死酷党到底是些什么人?”
房东就像每个人谈起那个恐怖组织时一样,本能地放低了声音。
“死酷党,”他说,“就是自由人会。”
年轻人大吃一惊:“为什么?!我自己就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
“你!如果我知道的话,决不会让你住在这里——即使你每星期给我一百美元,我也不
干。”
“自由人会有什么不好呢?它的宗旨是博爱和增进友谊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这样,这里却不然!”
“它在这里是怎样的呢?”
“一个暗杀组织,就是这样。”
麦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你有证据吗?”
“证据!这里难道没有五十桩暗杀事件做证据!米尔曼和范肖尔斯特,尼科尔森一家,
老海厄姆先生,小比利·詹姆斯还有其他那些人不都是证据吗?还要证据!这个山谷里难道
还有任何人不了解死酷党吗?”
“喂!”麦克默多恳切地说,“我希望你收回自己说的话,或者证明它。你必须先做到其
中一点,然后我就搬走。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在这个镇子里是一个外乡人,我是一
个社团的成员,而且只知道它是一个纯洁的社团。你在全国到处都可以找到它,而且永远
是一个纯洁的组织。现在,正当我打算加入这里的组织时,你说它是一个杀人的社团,叫
做‘死酷党’。我认为你该向我道歉,不然的话,就请你解释清楚,谢夫特先生。”
“先生,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全世界都知道的。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的首
领。如果你得罪了这一个,那一个就要报复你。我们的证据太多了。”
“这不过是一些流言飞语!我要的是证据!”麦克默多说。
“假如你在这儿住久一些,你自己就会找到证据的。不过我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员了,你
很快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坏。你可以住到别处去,先生,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了。一个死
酷党人来勾引我的伊蒂,而我不敢拒绝,这已经够糟了,我还能再收另一个做我的房客
吗?真的,过了今晚,你就不能再住在这里。”
就这样,麦克默多知道,他不仅要被赶出舒适的住处,而且要被迫离开自己所爱的姑
娘。就在这天晚上,他发现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便向她倾诉了遇到的麻烦事。
“尽管你父亲已经下了逐客令,”他说,“如果这只关系到我的住处问题,那我就不在乎
了。不过,说真的,伊蒂,虽然我认识你仅仅一个星期,但你已经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了,离开你我无法生活啊!”
“啊,别说了,麦克默多先生!别这么说!”那个女孩回答,“我已经告诉过你,难道我
没告诉过你吗?你来得太晚了。有另外一个人,即使我没有答应马上嫁给他,至少我也不
能再许配其他人了。”
“伊蒂,如果我先向你求婚,那就可以了吗?”
女孩双手掩脸,呜咽着说:“天哪,我多么希望是你先来求婚的呀!”
麦克默多当即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道:“看在上帝分上,伊蒂,就按你刚说的那样办
吧!你难道愿意为了轻轻一诺而毁灭你我一生的幸福吗?亲爱的,就照你的心意办吧!你
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这比任何的允诺都要可靠。”
麦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强壮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间,说道:“说一声你是我
的吧,让我们齐心协力应付不测。”
“我们不留在这儿吧?”
“不,就留在这儿。”
“不,不,杰克!”伊蒂倚在麦克默多双手的怀抱里说,“绝不能在这儿。你能带我远走
高飞吗?”
麦克默多脸上显出了踌躇不决的样子,但最后还是露出坚定勇敢的神色来。
“不,还是留在这儿。”他说,“伊蒂,我们寸步不移,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离开这儿。”
“到底为什么呢?”
“如果我觉得自己是被人赶走的,那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再说,这里有什么可怕的
呢?我们难道不是一个自由国家里的自由人吗?如果你爱我,我也爱你,谁敢在我们中间
插手呢?”
“你不了解,杰克,你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了。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温 (119) ,也不了解麦
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可是我不怕他们,我也不相信他们!”麦克默多说,“我曾生活
在粗野的人群里,亲爱的,我不仅不怕那种人,相反,到头来他们总是怕我——总是这
样,伊蒂。而且这看起来简直是发疯!如果这些人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在这山谷中屡次为
非作歹,大家又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呢?请你回答我这
个问题,伊蒂!”
“因为没有人敢出面对证。如果谁去作证,他连一个月也活不了。而且他们的同党很
多,总是出来作假证说被告和案子不沾边。杰克,这一切你肯定会自己看出来的!我早就
知道美国的所有报纸都报道过。”
“没错,我确实也看到过一些,但我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编造出来的。这些人做这种事应
该总有些原因。也许他们受了冤屈,不得已而为之吧。”
“唉,杰克,我不想听这种话!他也是这样说的——那个人!”
“鲍德温——他也这么说吗?是吗?”
“就因为这个,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真话了,我打心底里讨厌
他,可是又怕他。我为我自己而怕他,不过,主要是为我父亲,我才怕他。我知道,如果
我敢向他说出真心话,那我们父女俩就要遭大难了。所以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其实我
们父女俩也只剩这点希望了。只要你能带我远走高飞,杰克,我们可以把父亲也带上,永
远摆脱这些恶人的势力。”
麦克默多脸上又现出踌躇不决的神色,但之后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你不会大祸临头
的,伊蒂,你父亲也一样。要说恶人,只要我们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最凶恶的
人还要凶恶呢。”
“不,不,杰克!我完全相信你。”
麦克默多苦笑道:“天啊,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亲爱的,你那纯洁的灵魂,甚至想象不
出我所经历过的事。可是,喂,谁来了?”
门突然打开,一个年轻人以主人的架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面目清秀、衣
着华丽的年轻人,年龄和体形同麦克默多差不多,戴着一顶大檐黑毡帽,进门之后也不摘
掉。那张漂亮的面孔上。长着凶狠而又盛气凌人的眼睛和弯曲的鹰钩鼻子,他粗暴无礼地
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
伊蒂马上跳了起来,不知所措,惊恐不安。
“很高兴见到你,鲍德温先生,”她说,“你来得比我想的要早一些。过来坐吧。”
鲍德温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看着麦克默多。
“这是谁?”他气势汹汹地问道。
“鲍德温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麦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绍给鲍德温先生
吗?”
两个年轻人充满敌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伊蒂小姐已经把我们的事告诉你了?”鲍德温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好,那现在你该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是我的,你看今晚天
气很好,散步去。”
“谢谢你,我没有心情去散步。”
“你不走吗?”鲍得温的眼睛似乎冒出火来,“也许你有决斗的心情吧,房客先生?”
“这个我有,”麦克默多一跃而起,大声喊道,“你这话最受欢迎不过了!”
“看在上帝分上,杰克!唉,看在上帝分上!”可怜的伊蒂心慌意乱地喊道,“唉,杰
克,杰克,他会害死你的!”
“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温咒骂道,“你们已经这样亲热了?对不对?”
“哦,特德,理智点吧,仁慈点吧!看在我的分上,特德,如果你爱我,发发善心饶恕
他吧!”
“我想,伊蒂,如果你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来,我们就可以解决这件事。”麦克默多
平静地说,“不然的话,鲍德温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天夜色很好,附近街区
有许多空旷的场地。”
“我甚至用不着脏了自己的手,就可以干掉你。”鲍德温,“在我结果你之前,你会后悔
不该到这宅子里来的。”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麦克默多喊道。
“我要选择自己的时间,先生。你等着瞧吧。你看看这里!”鲍德温突然挽起袖子,指
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个怪标记——圆圈里套着个三角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
“好,你会知道的,我敢担保。你不会活得太久了。也许伊蒂小姐能够告诉你这些事。
说到你,伊蒂,你要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那时我会告诉你应该受怎
样的惩罚。你既然种了瓜,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走,大门
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克默多和姑娘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她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
“哦,杰克,你是多么勇敢啊!可这没有用——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走,杰克,今
天晚上走!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他一定要害你,我从他那凶恶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怎么
能对付他们那么多人呢?而且,他们身后还有首领麦金蒂和分会的一切势力。”
麦克默多松开她的双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亲爱的,请不要为我担惊受怕,我也是自由人会的会员,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也许
我并不比他们那些人好多少,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当做圣人。或许你也会照样恨我的,现在
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永远不会恨你的!我听说除了这里,在哪儿当个自由人
会会员都没关系,我怎么会因此把你当做坏人呢?不过你既然是一个自由人会的会员,杰
克,为什么不去和麦金蒂交朋友呢?哦,赶快,杰克,赶快!你要先去告状,否则的话,
这条疯狗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这么想,”麦克默多说,“我现在就去打点一下。你可以告诉你父亲我今晚住在这
里,明早就另找住处。”
麦金蒂酒馆的酒吧间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因为这里是镇上所有无赖酒徒最喜爱的乐
园。麦金蒂很受爱戴,因为他的性格快乐而粗犷,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盖了自己的
真面目。而且,就算不说他的名望,全镇也都怕他,整个山谷三十英里方圆之内,以及山
谷两侧的山上,没有人不怕他。就凭这一点,他的酒吧间里也会人满为患,因为谁也不敢
怠慢他。
人人都知道他的手腕毒辣,除了那些秘密势力之外,他还是一个高级政府官员,市议
会议员,路政长官,这都是那些流氓无赖为了得到庇护,才把他选进去的。苛捐杂税越来
越重;社会公益事业无人管理,直到声名狼藉;到处都对查账人大加贿赂,使账目蒙混过
去;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们公开的敲诈勒索,而且都噤若寒蝉,生怕横祸临头。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首领麦金蒂的钻石别针变得越来越眩目,他那豪华的背心下面
露出的金表链也越来越重,他在镇上开的酒馆也越来越大,几乎有占据市场一侧之势。
麦克默多推开酒馆时髦的店门,走到里面的人群中。酒馆里烟雾弥漫,酒气熏天,灯
火辉煌,四面墙上光耀奇目的大镜子反射出鲜艳的色彩。那些穿短袖衬衫的侍者十分忙
碌,不停地为那些站在宽阔的金属柜台旁的游民懒汉调配饮料。
在另一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人,侧身倚在柜台旁,一支雪茄从他的唇边斜
伸出来,形成了一个锐角,这正是大名鼎鼎的麦金蒂。他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巨人,满脸络
腮胡子,乌黑蓬乱的头发直披到衣领上。他的肤色像意大利人一样深,双眼黑得惊人,轻
蔑地斜视着,使外表显得格外阴险。 (120)
这个人外表的一切——体形匀称,相貌不凡,性格坦率——都符合他所假装出来的那
种快乐、诚实的样子。人们会说,这是一个坦诚的人,心地忠实善良,不管他说起话来多
么粗鲁。只有当他用阴沉而残忍的黑眼睛对准一个人时,才使对方畏缩成一团,感到自己
面对着的无限灾祸,灾祸后面还隐藏着实力、胆量和狡诈,使这种灾祸显得万分致命。
麦克默多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要找的人,像平常一样,满不在乎,胆气逼人地挤过去,
推开那一小堆阿谀奉承的人——他们正在极力谄媚那个权势极大的首领,附和着他说的最
平淡的笑话,捧腹大笑——威武的灰色眸子,透过眼镜无所畏惧地对视着那双严厉地望着
他的乌黑眼睛。
“喂,年轻人。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我是新到这里的,麦金蒂先生。”
“你难道没有对一个绅士称呼他高贵头衔的习惯吗?”
“他是麦金蒂参事 (121) ,年轻人。”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
“很抱歉,参事。我不懂这地方的习惯。有人要我来见你。”
“哦,你是来见我的,我可是从头到脚都在这儿。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呢?”
“现在下结论还早。但愿你的心胸能像你的身体一样宏伟,你的灵魂能像你的面容一样
善良,那我就别无所求了。”麦克默多说。
喂,年轻人。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哎呀,你竟有这样一个爱尔兰人的妙舌。”这个酒馆主人大声说,不知道是在迁就这
位大胆放肆的来客,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你认为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当然。”麦克默多说。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谁告诉你的?”
“是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我祝你健康,参事先生,并为我们友好的
相识而干杯。”麦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翘起小拇指,把它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麦金蒂扬起浓黑的双眉,仔细观察着麦克默多。
“倒很像那么回事,是吗?”麦金蒂说,“我还要再仔细考查一下,你叫……”
“麦克默多。”
“再仔细考查一下,麦克默多先生,因为我们这儿绝不轻信收人,也绝不完全相信别人
对我们说的话。请随我到酒吧间后面来。”
两人走进一间小屋子,里面排满了酒桶。麦金蒂小心地关上门,坐在一个酒桶上,若
有所思地咬着雪茄,眼睛转来转去打量着对方,一言不发地坐了两分钟。
麦克默多微笑地承受着麦金蒂的审视,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着褐色的
小胡子。麦金蒂突然弯下腰,抽出一支样式吓人的手枪。
“喂,伙计。”他说,“如果我发觉你跟我们耍什么花招,这就是你的末日了。”
麦克默多庄重严回答:“一位自由人分会的身主这样对待一个外来兄弟,这种欢迎可真
少见。”
“喂,我正是要你拿出身份证明来呢。”麦金蒂说,“要是你办不到,那就别见怪了。你
是在哪里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间?”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身主是谁?”
“詹姆斯·H·斯科特。”
“你们地区的首领是谁?”
“巴塞洛谬·威尔逊。”
“哈!在这场考查中,你倒很能言善辩呀。你在那儿干什么?”
“像你一样,做工,不过是件穷差事罢了。”
“你回答得倒挺快啊。”
“是,我总是对答如流的。”
“你办事也快吗?”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个名声。”
“好,我们很快就会试一试。对于此地分会的情况,你听说过什么吗?”
“我听说它收好汉做兄弟。”
“你说的没错,麦克默多先生。你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呢?”
“我不能告诉你。”
麦金蒂睁大了眼睛。他从未听到过这样无礼的回答,不由得感到有趣,问道:“为什么
不愿意告诉我呢?”
“因为兄弟们对自己人从不说谎。”
“那么这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么说。”
“喂,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为一个身主,接受一个不能说出自己履历的人入会
啊。”
麦克默多显出为难的样子,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旧报纸,说道:“你不
会向人泄漏吧?”
“你要是再对我说这种话,我就给你几记耳光。”麦金蒂发怒道。
“你是对的,参事先生,”麦克默多顺从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是下意说出来的。
好,我知道在你手下很安全。请看这剪报吧。”
麦金蒂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份报道:一八七四年一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
一个叫乔纳斯·平托的人被杀害了。
“是你干的?”麦金蒂把剪报还回去,问道。
麦克默多点了点头。
“为什么杀死他?”
“我帮助山姆大叔 (122) 私铸金币。也许我的金币成色没有他的好,但看起来也不错,而
且铸起来很便宜。这个叫平托的人帮我把伪币流出去……”
“做什么?”
“啊,就是让伪币流通使用。后来他说要告密——也许他真告过密——于是我毫不迟疑
地杀死了他,然后逃到这煤矿区来了。”
“为什么要逃到煤矿区来呢?”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杀人犯在此地不太引人注目。”
麦金蒂笑道:“你先是一个伪币铸造犯,然后是一个杀人犯,你到这里来,因为你认为
在这儿会受欢迎吧。”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麦克默多回答。
“好,我看你前途无量。你还能铸伪币吗?”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掏出六个金币来:“这些就不是华盛顿铸币厂制造的。” (123)
“不见得吧!”麦金蒂伸出像猩猩爪子一样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币举到灯前细看,“我真
看不出什么不同!哎呀,我看你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兄弟。麦克默多兄弟,我们这里没有一
两个坏家伙可不行,因为我们得保护自己。如果我们不把推我们的人猛推回去,那我们马
上就会碰壁了。”
“我想和大家一起尽一份力量。”
“我看你很有勇气。当我把手枪对准你的时候,你却毫不畏缩。”
“那时危险的并不是我。”
“那么,是谁呢?”
“是你,参事先生。”麦克默多从粗呢上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张开机头的手枪,“我一
直在瞄准你。我想我开起枪来是不会比你慢的。”
麦金蒂气得满脸通红,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呀!”他说道,“多年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会一定会以你为荣
的……喂,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不能单独和一位先生谈五分钟吗?为什么你非得打扰我们
不可呢?”
酒吧间的侍者惶恐地站在那里报告说:“很抱歉,参事先生。不过特德·鲍德温先生说
他一定要现在见你。”
其实已经不用侍者通报了,因为鲍德温已经把他凶恶的面孔从侍者的肩上探了进来。
他一把推开侍者,把门关上。
“这么说,”他怒视着麦克默多,“你倒抢先来这儿了?参事先生,关于这个人,我有话
对你说。”
“那就在这儿当着我的面说吧。”麦克默多叫道。
“我会以我的方式,在我想要的时间说。”
“啧,啧!”麦金蒂从酒桶上跳了下来,“这样绝对不行。鲍德温,这是个新弟兄,我们
不能这样欢迎他。伸出你的手,跟他讲和吧!”
“决不!”鲍德温暴怒地说道。
“如果他认为我冒犯了他,我建议和他决斗,”麦克默多说道,“可以徒手搏斗,或者由
他选择任何其他方法。参议员先生,你是身主,就请你公断吧。”
“到底怎么回事?”
“是一个年轻姑娘。她有选择情人的自由。”
“她可以这样做吗?”鲍德温叫道。
“既然要选的是我们分会里的两个弟兄,我说她可以这样做。”首领回答。
“啊,这就是你的公断,对不对?”
“对,正是这样,特德·鲍德温。”麦金蒂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还要争论吗?”
“你难道为了袒护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要抛弃五年来患难与共的弟兄吗?你不会一辈
子都做身主的,杰克·麦金蒂,老天有眼,下一次再选举时……”
麦金蒂突然饿虎扑食一般扑到鲍德温身上,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推到了一只酒
桶上。如果不是麦克默多阻拦,他盛怒之下准会把鲍德温掐死的。
“慢着,参事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别着急!”麦克默多把他拉了回来。
麦金蒂把手松开了。鲍德温吓得奄奄一息,浑身发抖,完全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坐在自己刚才撞到的酒桶上。
“特德·鲍德温,好多天来你就在自找这个。现在你总算满意了吧。”麦金蒂气喘吁吁地
大叫道,“也许你以为我当不上身主,你就能取代我的地位。那将由分会诸位一起决定。但
只要我是这里的首领,就决不允许任何人开口反对我,违抗我的公断。”
“我并没有反对你啊。”鲍德温抚摸着自己的喉咙,嘟嘟哝哝地说。
“好,那么,”麦金蒂立刻变回了高兴的样子,大声说,“大家又都是好兄弟了,这事就
算完了。”
麦金蒂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槟酒,打开瓶塞。
“现在,”他把酒倒满三只高脚杯,“让我们大家为和好而干杯。从今以后,你们明白,
我们不能互相记仇。现在,我的好兄弟,特德·鲍德温,你还生气吗,先生?”
“阴云依然笼罩着。”鲍德温回答
“不过即将永远光辉灿烂。”
“我发誓,但愿如此。”
他们喝了酒,鲍德温和麦克默多也互相客套了一番。
麦金蒂得意地搓着双手喊道:“现在一切怨恨都消释了,你们以后都要遵守分会纪律。
鲍德温兄弟,会中章法很严,你是知道的。麦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烦,那你很快就
会倒霉了。”
“我保证,我不轻易去找麻烦。”麦克默多把手伸向鲍德温,“我很容易和人争吵,吵过
就忘掉;他们说这是因为我们爱尔兰人容易感情冲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记在心里
的。”
因为麦金蒂正目露凶光地瞪着自己,鲍德温只好和麦克默多敷衍地握了握手。不过,
他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显然说明,麦克默多刚才的话,完全没能感动他。
麦金蒂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唉!这些姑娘啊,这些姑娘啊!”他大声说道,“如果我们的两个弟兄之间夹着一个这
样的女人,那就该倒霉了。这不是一个身主能决断的,还是交给当事的佳人去解决吧,这
样做连上帝都会赞同的。唉,没有这些女人我们已经够受了。那么,麦克默多兄弟,你可
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我们和芝加哥不同,有我们自己的规矩和方法。星期六晚上我
们要开会,如果你来参加,那么我们就能让你永远分享维尔米萨山谷的一切权利了。”
(117)?一九一五年一月的《海滨杂志》连载到第二部第一章结束。一九一五年二月的杂
志开头有一段前说明(这是最后一次出现故事提要):
第一部 伯尔斯通悲剧
这篇新的福尔摩斯惊险故事开头描述了福尔摩斯收到一封密码信,他从中推理出某个
名叫道格拉斯的人要遇到不幸。这位道格拉斯是个富有的乡村绅士,住在苏塞克斯的伯尔
斯通庄园,危险正在步步逼近他。就在福尔摩斯破译了信件的时候,苏格兰场的麦克唐纳
警官来访,带来了道格拉斯先生今晨遇害的消息。
福尔摩斯、华生和警官便赶去悲剧发生的现场,在那里他们遇到了苏塞克斯的首席侦
探怀特·梅森先生。受害者伤势严重,胸前横着一件稀奇古怪的武器——火枪,枪管从扳机
向前一英尺的地方锯断了。尸体附近还发现了一张卡片,上面用写着大写字母“V. V.”和数
目字“341”。在前臂中间的地方,还有一个奇特的褐色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有一个三角
形。他的结婚戒指也被人拿走了,这枚戒指上面的另一枚戒指却被放回了原处。
除了窗台上的血迹之外,没有任何凶手的线索。那人似乎从护城河蹚水逃脱了。另一
件事情也让福尔摩斯念念不忘——道格拉斯的一只哑铃丢失了。
塞西尔·巴克是道格拉斯的密友,警官们反复询问他,让他相当狼狈。他说,他对道格
拉斯太太的关心引起了道格拉斯的嫉妒。福尔摩斯从管家艾姆斯那里了解到,在案发的晚
上巴克穿着一双沾有血迹的拖鞋。将拖鞋同窗台上的脚印进行了比对,发现是吻合的。
福尔摩斯告诉华生,他认为道格拉斯太太和巴克对这件谋杀案的真相心知肚明。他建
议其他几位侦探不要在这个案子上费心了,并许诺说会告诉他们自己知道的一切,要他们
在当晚会面。与此同时,警方侦探给巴克写了张便条,说明他们次日打算抽干护城河中的
水。
晚上他们在护城河边碰头,从藏身处看到巴克拖着一个大包。他们匆匆进了屋子,福
尔摩斯从那个包里掏出一双靴子、一把刀、一些美国制造的衣服以及丢失的哑铃!福尔摩
斯从这次发现中推理出的结论更令人吃惊:他建议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出来讲述他的故事。
福尔摩斯话音一落,一个人好像从墙里冒了出来。那就是道格拉斯。他解释说,死者
两天前到本地打算杀掉他,出于自卫,他杀死了那个人,然后藏了起来。他在美国就认识
这个人,对方已经追踪他好多年了。因为两人身材相似,道格拉斯产生了灵感。他想让事
情看起来像是自己被杀死了而凶手逃脱了,于是给死者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而两人在手臂
上有同样的烙印让这个诡计更容易奏效。巴克提供了一些误导线索,尽其所能地帮助朋
友,而结果我们也已经知道了。
道格拉斯在躲藏的这段时间里,写下了导致这桩悲剧事件的真相。他交给了华生医
生,并说:“这就是恐怖谷的故事!”
第二部 死酷党人
场景现在转到了美国,时间大约是在二十年前。一列从芝加哥开往西部的火车上,自
由人会的会员约翰·麦克默多遇见了分会的斯坎伦兄弟。麦克默多似乎因为犯罪而潜逃。他
告诉斯坎伦自己要去维尔米萨,住在一个名叫雅各布·谢夫特的人开的公寓里。
(118)?原文作“Vell”,实际是“Well(好)”一词。可能是要表现谢夫特的德国口音,德
国人一般将“w”发作“v”的音。但是谢夫特其他的发音和举止都看不出是德国人或者(按照
《海滨杂志》的说法)瑞典人。
(119)?莫利·马贵帮派专家H. T. 克朗认为特德·鲍德温就是汤姆·赫尔利,一名分会的主要
头目。《麦克克鲁》杂志上刊登过一篇有关莫利帮派的文章,作者克里夫兰德·莫夫特提到
赫尔利的一次复仇行动,他杀掉了一个名叫格莫·詹姆斯的酒吧招待。事情很有戏剧性。赫
尔利进酒吧叫了一杯啤酒,詹姆斯很快就给了他一杯。赫尔利扔过一枚五分钱镍币,并且
举起左手的杯子,假装一饮而尽。其实暗地里他的右手已经在口袋里举起了手枪,就在嘴
唇碰到杯子的一瞬间他扣动了扳机。接下来他若无其事地喝完了酒,并且加入到寻找凶手
的人群中。当时他没有受到怀疑,没有证据证明他犯了罪,只有衣服口袋上留下了一个
洞。
(120)?这里对麦金蒂的描述与爱伦·平克顿在《莫利·马贵帮派和侦探》一书中对杰克·科
隆的描述有不少相似之处。特别是,平克顿说科隆头发很多,腮须和唇髭黑而茂密,样子
很奸诈。
(121)?指地方政府设置的委员会顾问。一般市政府或者州政府会设有委员会。
(122)?美国的绰号和拟人化形象,一般被描绘成身穿星条旗纹样的礼服,头戴星条旗纹
样的高礼帽,身材高瘦,留着山羊胡子,鹰钩鼻,精神矍铄的老人。
(123)?当时的金币包括:一美元金币、四分之一鹰金币(面值二点五美元)、半鹰金币
(面值五美元)、鹰金币(面值十美元)和双鹰金币(面值二十美元)。不过值得注意的
是,麦克默多提到了华盛顿铸币厂。虽然从一八七三年起,美国铸币局总部搬迁至华盛
顿,但是那里并不铸造硬币。
(124)?这是里丁铁路公司和其他煤矿主雇请的私人警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