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若干天的思想斗争,我决定把我家三代与中国的情缘写出来,从我父亲到我以及我的儿子,这中间已经过去了漫长的70多年。
一个非专业的老外写东西,写得不好,不足之处,望各位读者和学长多多指教。
一、70年前父亲留学中国
我父亲今年88岁,日本福岛县人,会说一口较好的中文、朝鲜语、俄文等外文。
记得我小时候经常听我父亲用外文说一些数数儿、简单的会话等教给孩子们。一开始,我不懂他为什么会说几门外文,长大之后,慢慢领悟了其背景和其中的苦涩。
上个世纪30年代,在那中日两国关系处于极不正常的年代里,我父亲作为一个出身于农村教师家族中的老嘎达(最小的),以最佳成绩毕业于福岛县的地方中学,渡海而来到中国东北的一所大学,和中国的、朝鲜的、蒙古等不同民族的同学们朝夕相处、共同生活、共同学习,使他能够掌握了较好的中文、朝鲜语等外文,而且还和不同民族的同学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撇开当时在中国东北的政府宣传的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年轻人之间互相尊重彼此不同文化,互相学习彼此语言,带着纯朴自然的感情互相往来,我认为是很正常的,也是非常可贵的。
我父亲说起中文来,说得很流利而且会说个不停,能一口气说上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使我感到佩服。学外语首先要尊重对方,拆除彼此间的隔墙,充填彼此间的鸿沟,要主动向对方迈步靠拢,有时甚至付出勇气和代价来跨越文化隔阂,否则,绝对学不好。这是我的亲身体会。显然,我父亲做到了这点,实在不易。
后因战局恶化,我父亲被征兵送到靠近俄罗斯的边境地区服役,当兵没几个月战争结束,作为俘虏遣往西伯利亚。近百万日军俘虏死于冻土之后,他才跋涉千里回国。他后来的几十年一直献身于日本与东北亚国家的经济交流事业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份它所热爱的事业。到了本世纪之后,有一次召开他那个东北的国立大学校友会之际,他因身体不适不能参加,他留着眼泪对我诉说无法参加的苦涩,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在中国东北结下的深厚情谊,中国东北始终是我父亲实现他人生梦想的舞台。
二、30年前我留学中国
1974年3月,我19岁。在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先生首次访问红色中国,与毛泽东主席握手的一年半之后,我父亲作为负责经济工作的一名官员来到了北京,跟在他后屁股的就是我,那是我首次踏上中国大地。
70年代末的中国,在街头小巷没有像改革开放后的五颜六色、华丽诱人的商业氛围,也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尾气,空气很清澈。老百姓的穿着也颇有特点,不分男女老少,不是绿色就是蓝色或者灰色,与21世纪的今天相比,有偏于单调之嫌,但也十分清爽!其中醒目一点的,是贴在各处的大字报,红的、绿的、用漫画颇具形象地写着什么东西,因我当时看不大懂,感觉十分新鲜,也有些奇异。
70年代,全中国只有在北京语言学院才能找到日本留学生。日中友协派遣的第一批和第二批公费留学生集中在了语言学院,近15名同学。用当时的称呼,他们是先进人士的代表,因为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从事日中两国友好事业的先进人士。除他们外,若干名日本外务省派来的研修生、外交官的子女(包括我)和新闻记者的子女等。全中国也就是不到20个日本留学生,与现在的日本留学生人数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社会上还有不少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之类的尾巴,在学校里也不例外。外国留学生分为“革命”的留学生和“反动”的两派留学生,还好没有靠武力较劲儿,但教学计划截然不同,分别对待,分别过日子。记得有一天有人对我说,“市川的父亲是反动政府的官员,反动的父亲的孩子也是反动的”,于是,我就成了“反动的留学生”。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有些好笑,但又感觉非常难得和幸运,因为现在的外国留学生想尝试这种体会也体验不到的。
75年初夏,即将从北京语言学院毕业之际,学校让我们提交大学志愿,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梦寐以求的东北 --- 辽宁大学,特别想看一看我父亲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75年8月,在北京火车站与老师们挥泪而别,乘火车去沈阳。与我同行的日本同学有西堀市子、麻生友子、佐赖芳子、羽生田花江(已故)、关野恒子、尾上礼子,6个日中友协派遣的女同学。加上我,一男六女,7个日本同学。我们是中日两国恢复邦交后辽大接收的第一批日本留学生。次月,还有外务省的研修生杉本信行(已故 原上海日本总领馆总领事)和水野达夫2名也相继到达。
到了沈阳之后,我们被安排在了一个叫做“六舍”的留学生专用宿舍。三层楼的砖瓦房。一楼有留学生办公室、乒乓室、洗浴间、阅览室、还有后来成为了我秘密活动(经常给同学们冲印相片)的房间,二楼是男生宿舍和教室,三楼是女生宿舍和教室。在每个房间里安排了一个老外或者两个老外,再配一个陪住生(中国人)。
六舍的环境很完整地考虑了安全防护。我们的生活学习的区域完全用围墙围起来,使得外国留学生不出门也可以完成所有的学习和生活。一般的中国学生,除了得到特别批准的人以外均不得进入。说个笑话,我们日本同学对这个“围墙”还好,反映不是很激烈,但对于来自欧洲的几个同学而言,却成为了围困他们“囚犯”的东西,令他们感到闷死了。曾在吹过大风后下一场大雪的一个夜晚,全部围墙被大风刮倒在地。第二天早上同学们起床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没有“围墙”的一片白皑皑的世界,是“自由的六舍”,顿时听到他们一片欢呼声!挺逗的。
在辽大最值得回忆的是,当然是与同学们同吃同住同学习“三同”的生活。尽管课程安排完全不同,我们外国留学生与中国同学之间的交流是非常频繁的。就身份而言,大家都是同窗于一所学校的同学,但就其它方面而言,中国同学又是我们最好的指导员(老师)。我们一起吃饭、唠嗑儿、玩游戏、看书学习之外,指导员同志还经常辅导我们写作文,毫不夸张,对我中文进步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功不可灭!刘斌、刘欣欣、周伟、唐明、冯锦忠、杨全胜等都是我终生难忘的同学。还有吴玉清、王亚娟、王秀琴等的女同学。离开辽大30余年过去了,偶尔聚会,我们彼此了唠起嗑儿来还是一口沈阳味,还是那么温暖和亲切。
除了校园之外,同学们还偶尔去公园、繁华街、商店逛逛。欧洲的同学们在所到之处非常尴尬。当时的沈阳一般很少能看到蓝眼金发的老外,所以老百姓一看到老外,一要靠近零距离地观察,二是跟着你跑马拉松!白种同学哪里能受得了!与他们相比,日本人就好受多了,而且一听到我们是日本人,沈阳老百姓的眼睛是那么地和蔼、温柔,感觉不到任何地敌意,使我感到既惊讶又高兴!许多年前吸引我父亲向往的地方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沈阳有太多太多的终生难忘,但归纳起来,就是“亲切”和“温暖”四个字!!
三、我的儿子也来中国留学
80年代初,我很幸运地结婚,接连有了两个孩子。不久我来到中国工作,我的孩子们也在中国的上海读过小学,在学校每周都有汉语课,而且和当地小学的小朋友们有定期的交流,自然,他们也开始会说中文。
2004年冬天,在东京上大学二年级的老二突然提出来要到中国留学。听了又惊又喜,心里想,看来在他的血脉中也有我家的DNA呢!一开始他提出来要到北京学习,后来我对他说,“北京的外国留学生有老鼻子呢!留学生越多,学汉语的环境越差,成功的几率月低。还是到沈阳去的好,因为那里留学生少,学中文的环境好,而且有我的老同学给你辅导!”这样,老二在20岁的那年,也和我父亲一样到中国东北,在我的老同学的关怀下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的那孩子后来在辽大学习了两年,不过和他的爷爷和爸爸不同的是,没有陪住生。可能是由于年代不同,或者年轻人对隐私权的意识变强了的缘故,他似乎没有与中国同学过过“三同”生活。最后离开时,还是在辅导老师的帮助之下取得了良好的成绩,汉语水平基本过关。
他目前在日本某家公司工作,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可能也会开始走一条他爷爷和爸爸走过的路子。我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最后,撂笔之前,对所有过去30多年以来帮助过我、指导过我的所有老师、同学和朋友们表示最衷心的、最真诚的感谢!!
特别感谢我的恩人冯玉忠老师和老同学王亚娟!
姓名:市川真 国别:日本
学校:辽宁大学 专业:汉语言
(该文2009年刊登在新中国接受留学生60周年文集《记忆中国》)